我们倆

不常见到外婆了，但依然常常从妈妈那儿听到她，听到这个让我微笑着叹息的人的事。

十九岁，外婆成了新嫁娘，红盖头，红嫁衣，嫁给了同村的木匠——我没见过的外公。恩恩爱爱，他耕她织，生了三个女儿。外公喜欢姑娘，外婆,只盼有个儿子。她带着小小的情绪养着女儿们，辛勤地侍候一大家子。然后，她四十岁时，外公患癌去世了。至今二十多年，外婆思念了二十多年，孤独了整个后半生。

“外婆”，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形象在我心中的记忆已太遥远了。我在回忆中挑挑拣拣，拍拍尘土，终于又咂中一点滋味。

五岁之前，一直住在外婆家。夏天，外婆家的小院真是美好。绿色的瓜，黄色的花，青色的藤顺着支架要长到天上，不知名的蓝色星星在草地里绵延到远方的远方。外婆在屋下的阴凉里帮我洗头。我躺在长板凳上，眯眼看着太阳。外婆的大手很粗粝，但很温暖，一下一下，轻轻地在我的小脑袋上揉出白色的泡沫花。我嬉笑着，偷偷把泡沫擦到外婆脸上。外婆笑着嘟囔“小畜生”，小心地不让泡沫弄进我眼睛。十年前，在那个小院，世间美好，我已走遍。

哦，我的外婆，如今你怎会变成这样？

六年级时，外婆得了脑梗，三个女儿精心侍候，但好了之后精神状况大不如前。后来太忙，只能从妈妈的只言片语中抓住碎片一样的消息。外婆病态地找药吃，偷偷吃那些不能吃的药。她一边故意让自己生病，强迫孩子们抛下一切聚在她身边，如孩子般蛮横；一边又极度恐惧疾病，恐惧死亡，如孩子般脆弱。外婆痛苦地徘徊在过去和现在，独自挣扎在消亡前的惶惑。她没有一片要抽芽的叶子，没有一朵要开放的花朵，春天只是来到别人的生命中。我们都明白她的孤独与痛苦，但她让我们疲惫不堪了。

冬天的时候，外婆来我家住。我不知该以何种态度面对她——我对外婆的感情已太复杂了：我怜悯，我爱，我又觉得陌生,我拼命回忆她过去对我的种种好，想让这些回忆操控自己去捂暖外婆。但是，我只能僵硬地关心，无意地客套。外婆总是用那种黏糊糊的目光绞紧我，我太不自在了。

一天半夜，我疲惫地起身，准备睡觉，忽然看到了站在我房门口的外婆。她不知道站了多久了。我淡淡说了句“外婆，你早点睡啊。”外婆只看着我，微笑，但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忧伤。她嗫嚅着，却又什么都没说。半晌，流了两行泪，然后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我也哭了。那一瞬，我好像听见了很多感情：委屈、痛苦、害怕、以及永远未曾消逝的，有厚度的怜爱。

外婆啊外婆，我怎样才能让你真正地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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