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远去的那一片海》

第一次看见海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子。那次期末考我得了两个一百分，妈妈很高兴，为了表示奖励，她决定带我去看海。

　我们买了好些吃的，有一部分装进了她的大包，除此之外我还挑了一些特别喜欢的塞进我的小书包里，打算路上就吃掉。临睡前我把小书包的拉链狠狠拉住了，端端正正地放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想想觉得不妥，又把椅子往前推了推。

　　那段时间我总看见我爸在半夜偷偷摸摸地起床，打开冰箱门找吃的;事实上有那么好几次，他不小心吃掉了我第二天的早点。

　　我像冬天来临之前的老鼠一样，急于给自己的宝贝找一个安身之处，最后决定把书包塞进床底下，然后心事重重地钻进被窝里。

　　那天早上天刚亮的时候我们出发了。妈妈牵着我的手，走过许多刚出摊的早点铺子，走过了热气腾腾的小街，来到大路上。按照约定好的时间，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出现了。车窗摇下来，是个挺好看的叔叔，皮肤有些黑，不像我爸那么胖，也没戴眼镜。

　　我嗲声嗲气地叫了声“叔叔好”，他上下打量着我，用我最不喜欢的那种老熟人的语气感叹到“几年不见，妞妞都长这么大啦”，就好像他自己有八十岁一样。

　　我们上了车，妈妈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我坐在后面，心里偷偷计算着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到火车站。

　　窗外的景色逐渐陌生起来，到处都是不一样的楼房和街道、花花绿绿的牌匾以及神色匆匆的人们。

　　我听见那叔叔跟我妈说话，氛围很是热切。我妈井然有序地回应着他的每一个问题，声音适中，语言礼貌大方，和平时完全不一-样。“刘哥怎么样了?还在报社呢?”

　　“嗯，”我妈目视前方，撒了个大谎。“干着呗，随他自己喜欢。”

　　我没想明白我妈为什么要跟一个不怎么熟的小司机说假话。早在那一年五月的时候，我爸就突然决定不再喜欢记者这个行当了。他辞了职，赋闲在家，坚持天天给我检查作业，让我生活在一种时刻担惊受怕的境地之中。

　　秉持着“大人说话小孩不要插嘴”的家训，我把头扭向一边，继续看窗外。

　　火车站的人实在是多。有人拎着大麻袋，有人横躺在候车厅的椅子上睡觉，脸上盖着报纸;还有人扛着一笼子老母鸡，不知道要往哪儿去。

　　我紧紧拉着她的手，脑袋里回荡着出门前我爸说了一百次的话，“千万不要走丢了!到哪儿都拉着你妈的手。”

　　“千万不要走丢。”我在心里默念，小心翼翼地看着脚下。我越过了重重障碍，竭力避免自己在这种杂乱无章的环境里摔倒，另一方面还必须时刻注意脚上的新鞋不被污水弄脏。这两件事消耗了我许多注意，等到上了车，我已经全然精疲力竭了。

　　小孩子是很容易感到疲惫的。我对于景色与人群的热衷已经被消磨了一半，而车上的世界却比车站里更单调。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列车正缓慢地加速，带走城市，乡村，农田和羊群，在将晚的暮色里驶入戈壁。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没有去想妈妈为什么会说谎，也不再惦记着包里的零食;我只是注视着窗外的景色，一帧也不愿错过。

　　那车开了一天一夜。后来我总是睡睡醒醒，有时候恍然之中能感到妈妈正搂着我，她均匀的呼吸和心跳让我安心，让我知道自己并没有被拐卖或者走失。

　　当我吃光了所有零食的时候，我们到了目的地。依然是北方，但这里却有海。

　　我记得那是个阴天，风很大，三番五次地吹走了妈妈头上的帽子;她拿着相机，指导我摆出各种各样奇怪的姿势拍照。

　　我很少看见她这么开心，因为在家的时候，她总是板着脸，要么大吼大叫着和我爸吵架，要么坐在书桌前翻看一本又一本厚厚的书。

　　旅途即将结束的时候，她提出想去海上看看日出。“肯定特别好玩，”她兴奋地设想着我们的行程，“我们两个都没看过海上的日出，错过了多遗憾呀。”

　　我们乘着游轮，尽管提前吃了许多晕船药，还是没能避免我吐得一塌糊涂。

　　我终于病了，裹着厚厚的毛毯瑟缩在床上，为自己感到不幸，仿佛这病毁掉了整个旅程中某种心照不宣的仪式感：

　　长途跋涉，不远千里来到海上，收获的唯一结果就是船舱里酸腐的空气。

　　她不再说话，在一旁焦灼地一遍遍看表，想早些带我去岸上的医院看病。

　　天亮的时候，人们都去了甲板上。我突然觉得我应该去看一看海，哪怕清晨的海风无疑会使病情加重，我感到自己身上的使命，它促使着我去做一件事去让我妈妈开心一些。

　　于是我们走出了船舱，来到了甲板上;我紧紧裹着毯子，而她把我抱在怀里，尽力不让风吹着我。

　　我们看着很远的地方。阴天里，海面是一种沉郁的灰色，令人难以想象这之下还有一个喧嚣的世界。

　　海的声音在这里回荡，除此之外一片寂寥，没有海鸟，也望不到岸。发动机使我们脚下的甲板微微震颤，海水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用一种奇妙的节奏缓缓拍击船身。

　　之后，太阳升起来了，幻觉般的光照亮海面，星星一颗接着一颗跌落，人间迎来了白昼。

　　谁都没说话，妈妈也忘记了拍照。我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看上去精神多了;航行即将结束的时候，我们又变成了一对普通的游客母女，快乐，兴奋，恋恋不舍，而不再是一个满面愁容的母亲和她怀里病怏怏的孩子。

　　在那之后，很多年过去了，我一年一年长成一个大人的样子，不再容易生病，不再需要被人牵着手才能有勇气走过火车的站台;我也渐渐明白了在彼此交谈的过程中，大人们总是会说一些谎的。

　　但我再也没和妈妈一起去过那么远的地方旅行，也许是因为海离我们太远，不能随便就去;也许是因为二年级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考过两个一百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