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节

古人爱以声音感悟人生，如其闻鹅声便觉自己身处白门，闻橹声便知自己地处三吴。而我只要听到那特殊的念诵声，便觉自己仍在她身旁。

我的太婆尤为和蔼可亲，故而我便总是没大没小地唤她老贾，总是在她虔诚拜佛时扰她清净。

“南无观世音菩萨摩诃萨。”她恭恭敬敬地跪在软垫上，念念有词，而我则躺在一边，闻着檀香昏昏欲睡。

就在一个瞬间，我捕捉到了奇异的声响，像是风吹落叶的沙沙响声。这细小的动静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像一只等待猎物的猫，恨不能支棱起耳朵。于是我便听到老贾用软软的平和的语调念出了：“南无观世音菩莎摩诃萨。”

当我再一次敏锐地捕捉到老贾诵经时口中似有风声的细节后，我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念诵：“你讲得不对啦，是‘菩萨’。”

老贾回过头笑眯眯地应我：“是哦，是‘菩莎’。”

“菩萨！”

“菩莎。”

我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紧紧揪着这个小细节不放。老贾也不恼，慢慢悠悠地挪到我身边，静静地听我讲。

“你刚刚讲话漏风了。”

“没有办法呀，我没有牙齿了。”老贾张开嘴，指着自己的牙想让我看，却突然又闭上了，“算了，真丑。”

我坐在她身旁，盯着她瘦削的脸颊，可能是因为缺少牙齿的原因，松弛的皮肤向里凹了下去，这使她显得苍老不少。

“好吧。”我突然觉得自己揪着的小细节有些烫手，还有点让人难受。仿佛如果我没发现老贾讲话漏风的小细节，她就不会变老了一样。

那丝丝细小得几乎不可察觉的风声似乎带着几分尘埃落定的意味。从满口整齐的牙齿逐渐变得稀疏，到最后一颗松动的牙被毫不留情地拔出去，花了好几十年打磨的一口聪明牙，仅仅留下一个永久的黑洞，这好像暗示着老贾的青春一点点随风四散。

“没事啦。”老贾又笑眯眯地看着我，捏捏我的手，“嘘嘘。”

连笑都漏风，真拿她没办法。

也真拿时间没办法。

老贾诵经时嘴里漏风的细节越来越明显了，我们彼此对这一点心照不宣。她仿佛从来不顾忌这个，似乎老去的恐慌从未攀上她的心头。那念诵声里细碎的风声诉说着老贾平和的心态，她不畏惧变老所带来的一系列身体上的变化，也不害怕变老本身，一切在她的坦然面前都只是平常小事。

人们都说“少年不惧岁月长”，而老贾却试图用她漏风的声音悄悄宣告：“暮年不惧岁月老。”

“阿囡来和你爸一起拜菩萨。”

在我应声之前，请允许我悄悄念一句：“南无观世音菩莎摩诃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