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遗

一条路就是一个故事：浓艳的故事，白描的故事，也许带点浓墨重彩，也许染着活色生香。

零

看见的，看不见了。天地被罩上一层朦胧纱雾，只留下自脚下无限延伸的路，与回忆相接，与岁月相连。远处，似有呜咽风声，隔山隔海而来，谱成一曲往昔的歌。

记住的，遗忘了。所有的喧嚣在瞬间退至远方，点点星光于四周缓缓流淌，时间似是被熬煮熔炼成的糖浆，被无限拉长。远处，似有模糊人影，闲庭信步而来，与我细数往事遗尘。

壹

“汉元封中，遣江都王建女细君为公主，以妻焉。赐乘舆服御物，为备官属宦官侍御数百人，赠送甚盛。”

                      ——《汉书•西域传第六十六下》

我是一朵花，生长于路旁的花。

沙如剑，风如刀，以天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从大漠吹来的风恣意又张扬，仿佛要凝固所有的血液，风干所有的泪水，只剩下深深的绝望在四肢百骸中流淌。远处，一支浩荡的队伍打马而来，我知道，那是足以绵延数十里的红妆。

马蹄声渐近，终于，我看到了那个只一眼就让人惊艳的女子——眉如远山含黛，眸似露水初凝，面若漫天云霞，唇似丹顶朱砂。她缓步走下大红的喜轿。向着身后身着明黄龙袍的男子屈膝跪下，凄声道：“大漠通途白骨砌，长安烟火遥万里，不知归家复几许。细君此去恐无归期，唯愿大汉强盛安泰，细君死而无憾……”声音渐渐染上哭腔，风仿佛在一瞬间凝滞，我看到她的眼眸中流动着浓浓的化不开的悲恸与绝望。

队伍渐行渐远，却忽听得其间琵琶声扬。清越悠扬的乐音，带着几分痴缠几分叹息：“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旗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蓦地，狂风乍起，曲终人散，风冷花残。

贰

“初，骞行时有百余人，去十三岁，唯二人得还。骞身所至者，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所有”

              ——《汉书•张骞李广利传第三十一》

我是一尊石狮，矗立于路旁的石狮。

今天，是一个不寻常的日子，因一个人的归来而不寻常.

看到那蓬头垢面、步履蹒跚的人一步步地走近，看到他被风沙吹乱的混浊的眼眸，看到他经岁月雕刻的苍老的面容，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张骞”，我已经快忘记这个名字了。细细一算，距上一次见他，已是整整十三年了。十三年前从这里出发的少年啊，是何等的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十三年含辛茹苦经冬夏，几万里风霜雨雪处处家，如今，却已是鬓添白发，减损韶华。

十三年，西出阳关，东归故土，跨越了几重关山大漠；十三年，边风浩浩，大漠茫茫，又经历了多少凄风冷雨，瘦月清霜。十三年，多少黄沙碧血，多少马革裹尸，才等来了荣归故里的今日；十三年，多少九死一生，多少对月思乡，才换回了策勋受爵的荣光。

个中百般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狼烟灭，风沙起，吹过陌上新起的坟冢，吹过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吹过未央宫外山河重重。

叁

“僧玄奘，姓陈氏，洛州偃师人。大业末出家，博涉经论。……贞观初，随商人往游西域。”

        ——《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一•列传第一百四十一》

我是一匹马，停留于路旁的马。

我终于等来了他，独自一人的他，一步步从肃穆的石阶上走下。没有伤离情别，亦没有长歌相送，有的只是身后沉默的庙宇和脚下同样沉默的路。大地之间充斥着沉寂，甚至连风声虫鸣都不曾响起，只余下跫然足音，孤独地缠绕于苍穹之下，山林之隙，沉重得令人窒息，决绝得令人心悸。无人知晓这足音将通向哪里：乱世深渊？又或是，极乐之地？

“弟子此去，山高路远，日久年深……”和尚拿起我身边一早备好的素酒，向着身后紧闭的寺门拜了三拜。离愁自悲怆的话语中溢出，故土在清亮的酒液中沉浮。饮毕，酒杯落在地上碰撞出临行的号角。他下定决心似的一甩缰绳，眸中流转的情愫同身形一并消融于烟云之间，水色之中。身后已隐没于层层山峦间庙宇中传出浑厚却朦胧的钟声——我知道，那是为他奏响的挽歌。

    此去经年，不知路遥几万里，亦不知归期几何时。遥远的天际，被残阳染红的流云凝成岁月静好的模样。然，安知千里外，不有雨兼风。

尾声

看不见的，看见了。历史是一条无限向远处延伸却永远无法回头的路，而在这条路上的每一处山石，每一株草木，每一只花鸟鱼虫，都自有一段埋葬着无数嬉笑怒骂、淋漓悲欢的过往。回首远望，只见花瘦露清，风吹鸟鸣。

遗忘的，记住了。翻阅一本史书，边缘已被时光的风霜啃噬得破碎斑驳，而其上所书的一行行古朴稚拙的文字，却仍浸染着点点墨香。不过寥寥数语，却描绘出一幅幅虽历经千年仍活色生香的画卷。存残之间藏显之外，历史之厚重生动，尽显。

翻一页纸，品三生事。

行百十步，思万里路。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