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开往的是春天

我还记得送他去服兵役的前一个夜晚，天色微暗，灯光影影绰绰地打在他的脸上，黯淡得仿佛融进了夜色里。

卓斜靠在家门口的土墙上，语调仍是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

“喂，我明天就走啦。”

“走走走，赶紧的，落得我耳根子清净。”我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恶狠狠地回敬道。

“哎呀可真狠心啊你……对了，院里迎春花快开了不是，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它开，你可要替我看好了，免得让群小兔崽子糟蹋了去。还有后院里那棵快枯死的柳树，开春后再不抽芽，就请人砍了，给你做张木板床。妈的眼睛不好，尽量少让她在夜做活。还有爸，一把年纪了还在抽烟，整天咳嗽个不停，得劝劝他戒了。还有你……”

“行行行，保证万无一失。”我急忙打断了他的话，免得又扯远了话题，末了，又不死心地添上一句：“真走不可？”

一个孤零零的问题被光秃秃地抛在湿冷的空气里，半晌得不到回应。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把头转向另一边的黑暗。眼里有喷薄欲出的日光：“丫头，你不是最喜欢春天了么。祖国的建设正是需要人的时候，你等着，哥要建个繁荣的春天给你看。”

他的眼中装着万里好河山，装着满腔烈豪情。

“呼——”他又长舒了一口气，仍是懒洋洋的，细听却带了几分认真，“我说，我明天可真走了。”

我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后退了半步，把自己装进暮色最深最深的影子里，没有抬头，留下一片凝固了的空气和刻意维持的平静。

我试图想再说些什么，慌乱间看向卓时，发现他的目光越过了村子，落在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是一片流淌的苍青色，如同行将就暮的老人蹒跚在将暮就暮的夜晚。而卓的眼神里，充满了坚定。他的眸子里又好像装着开满迎春花的春天。

“你……”我一时语塞。

他伸手扯了扯我的小辫子，在发尾系上一根鲜红的发带，摸摸我的头，“哥明天就走了，来送送吧。”我抬起头，正对上他毫不掩饰的眼神，很认真——炙热、滚烫又蒙有一层淡淡的水膜，映出了我和爸妈的样子。

“……好。”

第二天我便起了个大早，这时窗外正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吃早饭时不见卓的身影，问妈，妈什么都不说，只是叹气，问爸，爸只狠狠吸了一口烟，咳嗽地说：“集合去了。”

我抓起一个窝窝头，大口大口往嘴里塞，一边含糊不清地像讲给自己听：“当兵有什么好的……”妈神色复杂地瞪了我一眼：“别瞎说……吃饭。”爸还是托着他的老烟枪，在腾升的烟雾中，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吃过早饭，我急急忙忙地赶到村口。卓在这儿。

他没有打伞。细雨折射出他面部略绷着的苍白和坚定，似乎旧夜微凉的露水使他的眼睛更加明亮了。雨水顺着他瘦削的脸庞向下流淌进衣领里，而他已经全然不顾了。他同其余的参军的小伙子排成一排，立在雨间，像是某种仪式感，以告慰过去。

送行的人来了，是村子里德高望重的长者，还有拿着勋章和红花的孩子。

人齐了，该上路了。一行人步行到了镇上的火车站。站台年久失修，站牌上锈迹斑斑的“北京”二字，让我一下子觉得一切都很不真实，直到火车进站时我才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一切都是真真切切的，火车站是真的，送行的人是真的，卓要去参军，这也是真的。

一阵巨大的轰鸣声后，我听不见雨声了。

长者们挨个给这几个年轻人给予隆重的告别，孩子们把勋章挂在他们的胸前，敬了个不怎么标准的军礼。而我只是静静行着注目礼，看着卓，没有过多言语，我们都心照不宣。

上车了。雨停了。云散了。

终于，火车在一行人之间开始吱呀着启动，在列车一声急促鸣笛声后开始飞速远离。

随行的人全都立在原地，脱帽，肃立，目送着列车的离去。手上拿着红花的孩子们也不讲话了，大家都很安静，很安静。

太阳出来了。

我回想着卓上车前那个如沐春风的笑容，望着列车一节一节地驶离幽深隧道，完全驶出的那一霎那，仿佛迎来了万道霞光。

温柔的阳光镀在列车锈损的车身上，落在我眼睛里。

我认为，我透过云雾，窥到了天光。

似乎有卓的声音从远处车厢打开着的窗子疏疏地传来。风声太大，旁人听得不大清楚。但我听明白了。

他说——

火车通往的是春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