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通》的文章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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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晚于“初唐四杰”,刘知几走上了文坛,因《史通》为人称道。作为史家,其要求为史者当具“才、学、识”的基本素养,主张为史当求真去伪、彰善贬恶、求法有则、秉笔直书等在史学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而其文章观通过《史通》得到体现。这里的“文章”,不仅指叙史的、有散文特质的文章,而且也包括了诗歌和辞赋。如他说:“夫饰言者为文,编文者为句,句积而章立,章积而篇成,篇目既分,而一家之言备矣。”[①]这是他对“文章”最本色的理解。如是者不单有文,而且有诗有辞赋,他曾说“盖山有木,工则度之。况举世文章,岂无其选,但苦作者书之不读耳。”[②]这“文章”之后,他列举了韦孟《讽谏诗》、赵壹《刺世嫉邪赋》、贾谊《过秦论》、班彪《王命论》、张华《女史箴》、张载《剑阁铭》、诸葛亮《出师表》等。可见他“文章”概念的含混或说他承袭自魏晋以来的“文章”说,没作具体的分解。本文侧重就其叙事文章论。

一、时世左右的文章体式与质文之变

刘知几深好史学且身为史官,其《史通》的定名受《白虎通义》和司马迁孙杨恽曾在王莽时期求封司马迁为“史通子”的影响,有以“通”观史与自以为通的思想取向。刘知几在《自叙》中说,《史通》以述史为主,却不限于史,“余波所及,上穷王道,下掞人伦,总括万殊,包吞千有。”刘知几自诩自得,其《史通》的无不包罗自然是超出历史之外的,但所论历史,不出王道、人伦的范畴,说明他以儒家思想为主导,并以之贯穿历史。他把自己与西汉的扬雄相比,说自己与扬雄有“四似”,其中说扬雄老来自悔创作辞赋不过是童子雕虫小技,壮夫不为,而他“幼喜诗赋,而壮不为,耻以文士得名,期以述者自命”。就此而论,当年司马迁在《报任安书》里说的“文史星历,倡优蓄之”,表明为文者与为史者的地位相当。刘知几不太看得起文士,但仍不能不承认史者还是文士,只说不是他心目中的诗赋之士。这不妨碍他借《史通》对文章有自己的看法。

刘知几出于自己的好尚与职业,对前代史官与史书多有批评。他在《六家》里说:“至太史公著《史记》,始以天子为本纪,考其宗旨,如法《春秋》。自是为国史者,皆用斯法。然时移世异,体式不同。其所书之事也,皆言罕褒讳,事无黜陟,故马迁所谓整齐故事耳,安得比于《春秋》哉! ”这番话是有所指的。司马迁曾答上大夫壶遂问,说“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辩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用者也。”[③] 他对《春秋》极尽推崇之辞,进而以自撰的《史记》比拟《春秋》。刘知几认为司马迁的《史记》比不上《春秋》,《春秋》在历史的记叙中有褒讳黜陟,即史家的思想及社会立场的表达,而不是《史记》单纯地“整齐故事”。殊不知司马迁的“整齐故事”也是在表达自己的思想和社会立场。不过,他在这里说的“时移世异,体式不同”是很重要的历史观,贯穿其中的是社会“变易”。诚然,社会的发展无时不在变化中,政治家的思考诸如韩非说的事异备变姑且不论,司马迁“原始察终,见盛观衰”[④]的历史观及其“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⑤]的写作用心,其核心思想就是“变”。刘知几所言,视野比司马迁要小得多,他在同篇中更多地关注史书之体,说道:“古往今来,质文递变,诸史之作,不恒厥体。榷而为论,其流有六:一曰《尚书》家,二曰《春秋》家,三曰《左传》家,四曰《国语》家,五曰《史记》家,六曰《汉书》家。”[⑥]这六部书出自不同的时代,《左传》以《春秋》为纲并运用“春秋笔法”,但《左传》的“以事传经”,把浓缩的“春秋故事”变为舒展的“左传故事”,使其自然与《春秋》有了全然不同的风貌;而《汉书》虽然变《史记》的五体为四体,亦用纪传体,但与《史记》的叙事风格有所不同,故刘知几将《汉书》与其他五家并称。

史书文体的变化就文来说,根本是文章文体的变化,因为他所提到的这些史书同时被后人认为是历史散文著作,文体变化相应就有了文风变化,从《尚书》的记言到《春秋》的记事,相沿至《史记》《汉书》的记人与记事,终究是在人与事的记叙格局里呈现自己的曼妙舞姿,然记叙风格在因革中不断产生变化。刘知几最称赞孔子所修《春秋》,说它“微婉其说,志晦其文;为不刊之言,著将来之法,故能弥历千载,而其书独行。”[⑦]不过,这里的微婉说、志晦说出自《左传·成公十四年》的“君子曰”:“《春秋》之稱,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刘知几的认同,固然是因《左传》而肯定《春秋》,但也是肯定这样的记叙风格,认为这种记叙风格使《春秋》得以独行千载。这样说有点片面,《春秋》的价值首先还是它的历史记叙在那个时代独领风骚,记叙的文章风格是其次的事。

刘知几不仅关注记述文体之变,而且关注记述文章语言的变化。他在《言语》的开篇说:“盖枢机之发,荣辱之主;言之不文,行之不远,则知饰词专对,古之所重也。”这一句话多有出处。所谓“枢机之发,荣辱之主”用《周易·系辞上》语,以“枢机”喻口舌,说人的语言事关荣辱;“言之不文,行之不远”则用《左传·襄公二十五年》的孔子语,说语言需要文采才能流传广泛且长久。而“专对”说亦是孔子语,《论语·子路》记载,孔子说:“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他认为诵诗三百应能出使专对,不然的话,诵诗三百有什么用处呢?这话是有指向的,春秋时期诸侯士大夫赋诗言志是常态,“出使专对”亦在于此。刘知几在这里借引用强调语言表述一则应慎重,二则应修饰,三则应有功用。这三者对文章写作来说,都有很大的现实意义。随之,他梳理了上古之后史书语言的发展变异,说道:

夫上古之世,人惟朴略,言语难晓,训释方通。是以寻理则事简而意深,考文则词艰而义释,若《尚书》载伊尹之训,皋陶之谟,《洛诰》《牧誓》《泰誓》是也。周监二代,郁郁乎文。大夫、行人,尤重词命,语微婉而多切,言流靡而不淫,若《春秋》载吕相绝秦,子产献捷,臧孙谏君纳鼎,魏绛对戮杨干是也。战国虎争,驰说云涌,人持《弄丸》之辩,家挟《飞钳》之术,剧谈者以谲诳为宗,利口者以寓言为主,若《史记》载苏秦合从,张仪连横,范睢反间以相秦,鲁连解纷而全赵是也[⑧]。

他如是评说针对的都是历史著述,表明了语言的时代性和社会性。史书语言从最初的朴略难晓至微婉多切、流靡不淫,再到以谲诳为宗、以寓言为主,变异所体现的文章语言的发展历程,显然因时代与社会环境的不同,历史著述者与被著述者的变化,从而使记述语言有不同的风格,贯穿其中的就是变异。因此刘知几不赞同模仿前人的语言,模仿之下的今语犹古语,会导致“今古以之不纯,真伪由其相乱”[⑨];也不赞同今人对不同民族语言的改造,即所谓的“讳彼夷音,变成华语”,伴随它的是适应这种改造而“妄益文彩,虚加风物”,“华而不实”。他是求实求真的述史者,对文学的文采、虚构的渗入不以为然。同时,刘知几也注意到认识者的审美感受,他在《言语》里举了“江羋骂商臣”、“乐广叹卫价”的例子,反对世人崇古贱今,并提出了两个很重要的问题——语言雅俗与质文屡变。前者的雅与俗,在文学领域极难分辨,俗语俗词可入雅文篇章,从而化俗为雅;俗语俗词可以在某一时期为俗,在另一时期为雅。刘知几在这里说的是后一种情况。他说江羋、汉王刘邦之语与单固、乐广之语同为“侮嫚之词,流俗鄙俚之说”,但世人对此的审美感受却不一样,江羋、汉王之语清雅而单固、乐广之语鲁朴。刘知几认为这是因为岁月远近、风俗不同所致。古之俗俚,今之清雅;今之鲁朴,后之清雅。即所谓的“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这当是历史与人们认知的必然,但他其实是崇尚叙史之雅的,曾说:“观夫丘明受《经》立《传》,广包诸国,盖当时有《周志》《晋乘》《楚杌》等篇,遂乃聚而编之,混成一录。向使专凭鲁策,独询孔氏,何以能殚见洽闻,若斯之博也?马迁《史记》,采《世本》《国语》《战国策》《楚汉春秋》。至班固《汉书》,则全同太史。自太初已后,又杂引刘氏《新序》《说苑》《七略》之辞。此并当代雅言,事无邪僻,故能取信一时,擅名千载。”[⑩] “雅言”说司马迁在《史记·五帝本纪》的“太史公曰”里提到过,他说自己面临百家说黄帝,其文多不雅驯时,“择其言尤雅者”以成黄帝本纪。不过,这里的“雅言”当是文雅之言,与粗鄙之言相对。刘知几评价左丘明、司马迁、班固等人,说他们撰史所采集的史料“并当代雅言,事无邪僻”,因为这些材料来自其他的历史著作,他强调事无邪僻,不仅思想纯正,而且写作剪裁也是纯正的。

刘知几从语言雅俗的变化与对其的体认,推论出“质文之屡变”。如是说除了世人的审美感觉随时空的变化而变化之外,语言的质与文本身也会随时空的变化而变化。而就“质文”或“文质”言,自孔子的文质彬彬说之后,入汉即是很热门的话题,文与质总是充满了变化。这从上述提及的上古至战国时语言的发展可以得到印证。其后,南朝梁代的刘勰在《文心雕龙·通变》等篇章里,对文学质文的变化有较为系统的论述。不过,刘知几据此表达的是今人不可在历史著述中效古而弃今。他不主张语言复古,认为语言一旦复古就会使丧失其当下的个性,也就失去了历史著述之真。

刘知几关于历史著述质文屡变的思想,还有深入的论述。他说:“盖闻三王各异礼,五帝不同乐,故《传》称因俗,《易》贵随时。况史书者,记事之言耳。夫事有贸迁,而言无变革,此所谓胶柱而调瑟,刻船而求剑也。”[11]他说到的因俗随时,一方面存在着一定环境、人群及历史过程中人性文化的惯性;另一方面是礼乐的因俗而变,随时而动,存在着变动的必然性。于是,方有三王异礼、五帝异乐的情形发生。刘知几多强调“变”,是历史过程客观存在变异。作为史官来说,既然所叙之事变了,为什么叙事的语言不变?他称不变者为胶柱调瑟、刻船求剑,思想与方法都僵化了。同时,刘知几还说:“且人无定质,因地而化。故生于荆者,言皆成楚;居于晋者,齿便从黄。”[12]这本来是说历史著述中人物的氏族即今言的籍贯和邑里问题,说到氏族易明而邑里难详,或因天下动荡而变,或因地名改动而变,或因自誉虚冒而变。这些历史问题自当别论,刘知几主要说人受地域或说环境的影响是相当深刻的。这一思想在战国就流行,如晏婴说的“桔生淮南则为桔,桔生淮北则为枳”;荀子说的“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但经刘知几道出,强化了他的质文屡变说。既然人性都随地域(包括地域风俗)易移,那么历史记叙的质文屡变就是自然的事了。

刘知几这一思想还在《模拟》中有间接的印证。所谓“模拟”谈的是貌同心异或貌异心同的拟古,他吸取韩非子《五蠢》“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的辩证思想,并引用韩非子“守株待兔”的寓言说明用先王政策方略治理今世之民的荒谬。不过,刘知几并不是特意讲一个政治故事或者重温这一政治理论,而是借此批评“世之述者,锐志于奇,喜编次古文,撰叙今事,而巍然自谓《五经》再生,《三史》重出,多见其无识者矣”[13]。刘知几生于唐高宗龙朔元年(661),卒于唐玄宗开元九年(721),他死了47年后韩愈才出生。显然这里说的“古文”不是韩愈载道的散体之文的含义,而是古代之文或说古代文章。但这古代文章按韩愈的说法,又归属于韩愈崇尚的“三代两汉之文”。刘知几批评这些仿佛是古文重出之文,是批评这些“喜编次古文”编述者好古而无识。他不赞成思想陷于前人窠臼,“无识”而有《五经》再生、《三史》重出,是没有意义的。而有识也应是前人识见的弘扬,有思想的一贯性。但他不反对学习历史或历史人物,曾说扬雄学孔子而著《太玄》、范晔学贾谊而著《后汉书》序论,凡此等等,都是因“仰范前哲”而扬名于后世。

历史不能割裂,前终后继。刘知几在《模拟》里反对的“貌同而心异”,斥之为“有类效颦,弥益其丑”;主张模拟的“貌异而心同”,即“所拟者非如图画之写真,镕铸之象物,以此而似彼也。其所以为似者,取其道术相会,义理玄同,若斯而已”。图画写真、镕铸象物式的模拟,求其形似,亦步亦趋是不可取的,刘知几要求的是“道术相会,义理玄同”的“心同”,学习前人及其著述的内在精神、品格。他同样也举了一些例子,如说:“《左传》叙桓公在齐遇害,而云‘彭生乘公,公薨于车’。如干宝《晋纪》叙愍帝殁于平阳,而云:‘晋人见者多哭,贼惧,帝崩。’以此而拟《左氏》,所谓貌异而心同也。” 这个例子先说鲁桓公在齐国遇害事,当时,齐襄公派公子彭生为鲁桓公驾车,结果鲁桓公不明不白死在车上。对此《左传》语焉不详。然后写晋愍帝为汉王刘聪所掳,在大宴群臣时,刘聪下令羞辱晋愍帝,要他行酒洗爵,在座的晋臣目睹,伤悲流涕,刘聪恐有后患,杀晋愍帝于平阳。《晋纪》对这一事件的记叙,风格类似《左传》,但语言没有机械模拟。从而让人从“貌异而心同”的模拟论中,看到他的历史继承观,这于古文亦然。

二、叙事戒文辞烦富而宜文约事丰

刘知几的文章观很在意叙事力戒文辞烦富,而主张文约事丰。他赞赏《春秋》历史记叙的完备,与《春秋》运用编年体有关。因为编年,《春秋》才会“系日月而为次,列时岁以相续,中国外夷,同年共世,莫不备载其事,形于目前。”[14]但他希望这完备是粗细适中的,其中有叙史者主观的标准与选择,并不容易与刘知几的想法相吻合,所以他在《二体》里对《春秋》也有批评,说《春秋》“论其细也,则纤芥无遗;语其粗也,则丘山是弃。此其所以为短也”。即在历史记叙上或详或略,导致记叙的风格不一。但他在同篇中又说《春秋》的长处在于“理尽一言,语无重出。”这是记叙历史在语言精炼简洁上的功夫,所以刘知几不喜欢记叙语言之“烦”,多次批评叙史的重复。司马迁《史记》所用的纪传体、沿用其纪传体的班固《汉书》,都成了刘知几批评的对象:“当汉代史书,以迁、固为主,而纪传互出,表志相重,于文为烦,颇难周览。”[15]

司马迁在先秦史书的编年体与国别体之后,将编年史的诸侯国与历史人物的分散记叙,国别史的片断、不够连贯的记叙,改变为集中记叙朝代、诸侯国历史以及历史人物的一生,开创了纪传体,并影响到其后官修的二十四史(含《清史稿》)都用纪传体。司马迁、班固在纪传体中,对历史人物、历史事件“同年共世”的问题,并不忌讳“纪传互出,表志相重”。在不可回避的情况下,司马迁采用的方法是“本传晦之,而他传发之”[16]的“互见法”,如楚汉相争之际发生的“鸿门宴”具体记叙在《项羽本纪》中,而汉高祖刘邦、留侯张良都是这一重要事件中的关键人物,且司马迁又有《高祖本纪》《留侯世家》,故在《高祖本纪》《留侯世家》说到“鸿门宴”时,只是简单地交代“鸿门宴”“语在项羽事中”,表明他们是同一事件的亲历者,这一事件已见于前面的《项羽本纪》,其后不再详叙自然减省了全书的文字,但出现了刘知几批评的“同为一事,分在数篇,断续相离,前后屡出,于《高纪》则云语在《项传》,于《项传》则云事具《高纪》”[17]。

司马迁这样做并无不可,但不为刘知几认同。他在《二体》里还批评司马迁,“编次同类,不求年月,后生而擢居首帙,先辈而抑归末章,遂使汉之贾谊将楚屈原同列,鲁之曹沫与燕荆轲并编。此其所以为短也”。司马迁将同时共处且关系交织的人物如廉颇、蔺相如同传、魏其侯、武安侯同传是自然的,但他更多的是依同类立传,不仅是这里提到的《刺客列传》如此,还有《游侠列传》《滑稽列传》亦然。再则贾谊与屈原同传、韩非与老子同传等,于是在时间上有了前后顺序的不一。这是纪传体必然会导致的叙事现象,也是司马迁为便于读者对纪传人物的认识采用的述史策略。两人或多人合传,如人物之间不存在事件交织的状态,其传还是各自独立的。但刘知几重叙史的时序,以此为准则审视《史记》的记叙,有这样的批评也很正常。不仅如此,刘知几还在《六家》中对《史记》用纪传体很不以为然,觉得此体把同一时期的国家政治和君臣分开记叙,少了叙事的完整,并又一次提到《史记》的“撰录之烦”,主要还是“语饶重出”,这倒不是《史记》中是否有旧记、是否有杂言所致。尽管刘知几称道:“《史记》者,纪以包举大端,传以委曲细事,表以谱列年爵,志以总括遗漏,逮于天文地理、国典、朝章,显隐必该,洪纤靡失。此其所以为长也。”[18]《史记》无“志”,这里的“志”当为“书”。在这番评说中,刘知几肯定《史记》各体的特点与互为辅佐的功能,“委曲细事”、“洪纤靡失”的完备的确最易导致为文之“烦”,可见其所批评的既是记叙风格,又是内容剪裁和语言表现。刘知几还在《表历》中认为司马迁十表所载,已见于本纪、世家、列传,犯不着叠屋架床的。何况读者先读本纪,越过十表而读世家,轻忽了十表的存在,也因为表真的无用。按他所说,倒是十表成为《史记》“烦费”的依据了。司马迁《史记》的五体,纪传贯穿于本纪、世家和列传三体中,表与书有各自的功能,如表的简洁明快,有其他诸体不及的优长。刘知几的批评只是仁智之见。

刘知几曾在《六家》里评价《汉书》:“《汉书》者,究西都之首末,穷刘氏之废兴,包举一代,撰成一书。言皆精炼,事甚该密,故学者寻讨,易为其功。自尔迄今,无改斯道。” 这与他评说《史记》相较,颇有点扬班抑马的味道。《史记》记叙从传说中的黄帝到汉武帝太初年间三千年的历史,计52万余字;班固记叙西汉二百年的历史,却比《史记》多30万字,相形之下,记叙历史的繁与简自不待言。但他这里评说《汉书》的重心是“言皆精炼,事甚该密”,显然是反对文风之“烦费”即记叙的重复及语言的累赘。如果以此与《史记》对比,《史记》叙事疏朗,虽不及《汉书》的精炼该密,但自是一种风格,并非刘知几所说的“烦费”或说繁。再来看他在《书事》篇说到史家的叙事“四繁”:一为祥瑞“征其谬说,录彼邪言,真伪莫分,是非无别”;二为记载仅为常理的“臣谒其君,子觐其父”;三为有名无实,有其号而无其位;四为记载家史,而不是记载国史。他对这些历史记载都不以为然,主要是作者文章剪裁和写作的态度,导致一些言论、事件和人物,不当进入史册而进了史册。

刘知几主张叙事的简省,除了上述之外,还有两点:一曰省句,二曰省字。何为省字?何为省句?他举例作了说明:“《左传》宋华耦来盟,称其先人得罪于宋,鲁人以为敏。夫以钝者称敏,则明贤达所嗤,此为省句也。《春秋经》曰:‘陨石于宋五。’夫闻之陨,视之石,数之五。加以一字太详,减其一字太略,求诸折中,简要合理,此为省字也。”从这里来看,其省句之法,在修辞上是反语,正话反说省去了对人物或事件的完整交代,而让读者自己去领悟其中的含义。而省字则是语言上的不能增减,他说得很绝对,增一字则太详,减一字则太略,那就不单纯是省字了,省字中蕴含了用字的精当。相应地,还有叙事之烦,他也举了两个例子:“若《穀梁》称郄克眇,季孙行父秃,孙良夫跛,曹公子手偻,齐使跛者逆跛者,秃者逆秃者,眇者逆眇者,偻者逆偻者。盖宜除‘跛者’已下句,但云‘各以其类逆’。必事皆再述,则于文殊费,此为烦句也。《汉书·张苍传》云:‘年老,口中无齿’。盖于此一句之内去‘年’及‘口中’可矣。夫此六文成句,而三字妄加,此为繁字也。”[20]从语义上说,上述的文字确可简省。刘知几的修改意见对于简省确实有道理,但对于叙事舒缓,《穀梁》与《汉书·张苍传》所叙也可成立。但它们都不合符刘知几为文当简省的审美原则。作为史官和历史学家,在文学诸体众法中,他最崇尚的是叙事,还是基于述史,他在《叙事》里强调“史之称美者,以叙事为先”,进而说:

夫国史之美者,以叙事为工,而叙事之工者,以简要为主。简之时义大矣哉!历观自古,作者权舆,《尚书》发踪,所载务于寡事,《春秋》变体,其言贵于省文。斯盖浇淳殊致,前后异迹。然则文约而事丰,此述作之尤美者也。 始自两汉,迄乎三国,国史之文,日伤烦富。逮晋已降,流宕逾远。寻其冗句,摘其烦词,一行之间,必谬增数字;尺纸之内,恒虚费数行。夫聚蚁成雷,群轻折轴,况于章句不节,言词莫限,载之兼两,曷足道哉?

在这里,均言国史之美者,“以叙事为先”与“以叙事为工”的语义有所不同,“为先”者称其首要,“为工”者言其美妙,而“简要”又是其美的核心。而欲简要,省句省字是基本途径,刘知几又统称为“省文”,以求文约事丰,尽管省句易而省字难,但不能不力求简要,以抵叙事的最高境界。他审视历代史册,秦无史不论,秦前《春秋》是楷模,他说是“此述作之尤美者”;秦后,两汉、三国、两晋之史,都伤于“烦富”。刘知几用了文学的笔法,说文辞烦富者甚至是“聚蚁成雷,群轻折轴”即损害了文章的基本精神,实在是不可取的。而《春秋》叙事只求再现史之脉络、事之纲要,不具体展开所叙之事,的确是省字又省句的。正因为这样,方有“春秋三传”在叙事空间和叙事方法上的拓展。

刘知几力主叙事文辞的简省,其中还有“务却浮词”,这也是先秦史册的启示。他在谈到“务却浮词”时,以《尚书》为例,说《虞书》的“帝乃殂落,百姓如丧考妣”;《夏书》的“启呱呱而泣,予不子”;《周书》的“前徒倒戈”、“血流漂杵”等都不用浮词,“文如阔略,而语实周赡”,这也是为史者应该取法的。但在秦以后,“史道陵夷,作者芜音累句,云蒸泉涌。其为文也,大抵编字不只,捶句皆双,修短取均,奇偶相配。故应以一言蔽之者,辄足为二言;应以三句成文者,必分为四句。弥漫重沓,不知所裁”[22]。他斥责浮辞之方,可见其好简省的叙事立场。但秦以后语言、文辞的发展从单音节至双音节,从奇句至偶句,是语言和文人好尚发展的必然,不宜厚非。不过应该注意的是,他有时说的“烦”并非指文辞之烦,如说《左传》:“逮左氏为书,不遵古法,言之与事,同在传中。然而言事相兼,烦省合理,故使读者寻绎不倦,览讽忘疲。”这里的“烦省合理”之“烦”与“省”相对,所言则是叙事的详略,是记言与记事的适当结合,他称为“合理”,殊不知这正是为文的极高境界,至此,烦者会不觉其烦,省者则会不觉其省。

刘知几这里的“寻绎不倦,览讽忘疲”与前面提到的微婉说、志晦说相应,让人感受到历史记叙之文不是只取直白,委婉含蓄与直白并存。而其委婉含蓄虽然有比拟、夸张之类的艺术表现相辅,但最终还是回到了语言的简省,话不说尽而造就深长回味。他这样评价《左传》的叙事:“盖文虽缺略,理甚昭著,此丘明之体也。至如叙晋败于邲,先济者赏,而云:‘上、中、下军争舟,舟中之指可掬。’夫不言攀舟乱,以刃断指,而但曰‘舟指可掬’,则读者自睹其事矣。至王劭《齐志》述高季式破敌于韩陵,追奔逐北,而云‘夜半方归,槊血满袖’。夫不言奋槊深入,击刺甚多,而但称‘槊血满袖’,则闻者亦知其义矣。以此而拟《左氏》,又所谓貌异而心同也。”[24] 在这里,刘知几举了两个例子,就此而论简省,所简省的是事件过程,让叙事从起始跨到结局,读者依结局想知过程,或说以想象补足叙事者本当叙说之事。如前者不仅是将士争舟时的攀舟混乱、以刃断指的残酷无情,还有被断指者落水后的苦苦挣扎都历历目前,读者即景想到“自睹其事”。后者亦然,从那“槊血满袖”真能想见刘知几说的“奋槊深入,击刺甚多”。

刘知几称这种表现风格为“晦”,而如是的表现为“用晦”。他说:“然章句之言,有显有晦。显也者,繁词缛说,理尽于篇中;晦也者,省字约文,事溢于句外。然则晦之将显,优劣不同,较可知矣。夫能略小存大,举重明轻,一言而巨细咸该,片语而洪纤靡漏,此皆用晦之道也。”[25]为文的省字约文而事溢句外,与诗歌运用意象、典故而造就的意在言外不同,意在言外,读者的领悟可以见仁见智,而史书中溢于句外之事有发展的必然性,或说必然场景,大体上不存在歧义,刘知几讲述的春秋晋败于邲这个例子可以为证。同时,他还说:“夫《经》以数字包义,而《传》以一句成言,虽繁约有殊,而隐晦无异。故其纲纪而言邦俗也,则有士会为政,晋国之盗奔秦;邢迁如归,卫国忘亡。其款曲而言人事也,则有犀革裹之,比及宋,手足皆见;三军之士,皆如挟纩。斯皆言近而旨远,辞浅而义深,虽发语已殚,而含义未尽。使夫读者,望表而知里,扪毛而辨骨,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晦之时义,不亦大哉!”[26]从这些来看,刘知几叙事的简省追求,既有语言表现的明快,如“陨石于宋五”之类;又有表现的含蓄,如“舟中之指可掬”之类。尽管历史著述以叙事为主要方法,宜彰显所叙之事而不必含蓄,但他有点钟情于含蓄,如是方能文约事丰,言近旨远。

三、叙事应辨而不华、质而不俚而非鼓其雄辞,竞为绮艳

司马迁曾说:“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而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27]司马迁言及身为太史令,肩负着记叙历史特别是当朝史的职责。刘知几亦然,他在《史通》外篇的《史官建置》里说了一段“夫人寓形天地,其生也若蜉蝣之在世,如白驹之过隙,犹且耻当年而功不立,疾没世而名不闻”的话,表达人知生命短暂而有“三不朽”即立德、立功、立言的追求,在春秋时期就很明确,但书于竹帛有两种情形,一是魏曹丕在《典论·论文》中说的善文者“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自为著述以传声名,从而不朽。二是刘知几这里说的由史官载于史册,善恶之人、善恶之事赖史册而流播。因此,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的史鉴作用于是乎生。人生的代代相传、朝代的世世相继,劝善惩恶,终究不能失却史鉴,这就必然产生对历史著述的要求。刘知几说得很急切,认为撰史“其利甚博,乃生人之急务,为国家之要道”,他也以此自重,常把叙史与文学家之文相比较,意在说明历史记叙应当是怎样的状态,但在客观上涉及了他对文章的具体看法。

刘知几曾就刘祥在《宋书·序录》里批评诸家晋史时说的“法盛《中兴》,荒庄少气,王隐、徐广,沦溺空华”表达了这样的意见:“夫史之叙事也,当辩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若斯而已可也。必令同文举之含异,等公干之有逸,如子云之含章,类长卿之飞藻,此乃绮扬绣合,雕章缛彩,欲称实录,其可得乎?”[28]关于“史之叙事,当辩而不华”一说出自班固:“然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29]刘知几只是没有提到叙史的“不虚美,不隐恶”而已。他认为历史记叙像这样就可以了,其中最核心的是“实录”或说真实地再现历史。他曾在《模拟》中批评谯周的《古史考》不当拟《春秋》而将秦赵高杀丞相李斯改为“秦杀其大夫李斯”;批评李百药在《北齐书》里将王劭《齐志》里的胡人脱帽改为“免冠”,殊不知胡俗不施冠冕。刘知几的批评看似苛求,其实是视真实为历史记叙的生命,这也是历史记叙者的职责所在。

刘知几所言涉及历史著述的风格,意为历史著述之类的文章当条理分明、略有文采而不华丽,朴素却不俚俗。不像文举即孔融之文的好奇、公干即刘桢之文的奔放、子云即扬雄之文的内美、长卿即司马相如之文的辞藻飞动。他说这些人的文章“绮扬绣合,雕章缛彩”,其实过于抽象,像孔融、刘桢的文章之美远不及司马相如、扬雄的文章——辞赋之美。相形之下,刘知几表明历史著述的风格与散文、辞赋的风格是不同的,不宜以散文、辞赋的笔法撰述历史。类似的意思,他在《叙事》中也有表达:“书功过,记善恶,文而不丽,质而非野,使人味其滋旨,怀其德音,三复忘疲,百遍无斁,自非作者曰圣,其孰能与于此乎?”前者说的“辨而不华,质而不俚”,这里说的是“文而不丽,质而非野”,意同而词异。不过,他强调了历史著述最重要的是叙事,所有的艺术特质都建立在叙事的基础上。而叙事是应当有味的,能够让读者反复体悟。

因为重历史记叙的实录,刘知几考察过汉以后的文学,认为魏晋之后文有五失,即虚设、厚颜、假手、自戾和一概,并对五失有具体解说。他认为以虚言求形似,殊不知“夫镂冰为璧,不可得而用也;画地为饼,不可得而食也。是以行之于世,则上下相蒙;传之于后,则示人不信。”[30]更可悲的是后人以这些虚言入史,导致虚实相混,史书更像是文集。不过,这里刘知几引用班固所论,突出了他主张语言表现的朴素而不赞同文辞的华美。他在《载文》中批评“树理者多以诡妄为本,饰辞者务以淫丽为宗”,主张“史氏所书,固当以正为主”,让人感到他受前人的影响很深。墨子恐文害质故言多不辩是开端,进而有扬雄的“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之论,以及刘勰的“繁华损枝、膏腴害骨”对丽辞的批评。刘知几提到秦后文体的变化,主要是古文之外,又生出了辞赋一体。他这里提到的司马相如、扬雄等人的作品均为辞赋。辞赋本也叙事,但文学叙事难免有虚构的渗入或对叙事的创作,使辞赋与古文迥然不同。他以“其理谠而切,其文简而要”来权衡文章,所谓谠切之于理的正直恳切在于真实,简要之于文的简明扼要在于明快。如果文辞过于华美,以文害义是不妥当的。

刘知几深谙文学,曾创作《思慎赋》《韦弦赋》《京兆试慎所好赋》等,以质朴而具思想情韵见长。他认为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上林赋》不应收入《史记》,扬雄的《甘泉赋》《羽猎赋》不该收入《汉书》,班固的《两都赋》、马融《广成颂》不该收入《后汉书》,是出自对历史纯洁及求真的理解和追求,虽然后人认为春秋战国时期文史哲不分家,历史、哲学著作同时也是文学著作。但在“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之后,文与史的分野渐明。尽管《汉书》《后汉书》《三国志》等的人物纪传很有文学性,但多被人们认为是史学而不是文学。刘知几认为这些赋颂不当入史,关键是它们“喻过其体,词没其义,繁华而失实,流宕而忘返”。这一批评与东汉王充对文学比拟、夸张的批评有些相近,文学的非虚构与虚构往往交织在一起,从而以其生动、形象构成独特的魅力,表现作者对社会与人生的诸多思考,使读者在享受审美愉悦的同时获得教益,与历史的直接鉴诫作用是不同的。而文学表现的特殊性以及作者曲折婉转的表现,导致劝百讽一的文学效果亦不足为奇。这些文学作品当然不是真正的历史著述,但以之构成某一作家的历史过程或思想是可以的。它们入史在不同程度上彰显了史家好文的倾向,对史家的著述没有根本的影响。刘知几指责它们“无裨劝奖,有长奸诈”,是值得深虑的。

刘知几还认识到文与史之间存在的密切关系,在《妄饰》里说道:“史之为务,必藉于文。自《五经》已降,《三史》而往,以文叙事,可得言焉。而今之所作,有异于是。其立言也,或虚加练饰,轻事雕彩;或体兼赋颂,词类俳优。文非文,史非史,譬夫龟兹造室,杂以汉仪,而刻鹄不成,反类于鹜者也。”史借文之“文”,从他所论来看当指文辞而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文学,这是历史叙事的必然要求,但即使按他说的历史叙事应“辨而不华,质而不俚”或说“文而不丽,质而非野”,也存在一定的文学性。他批评把历史叙事纯文学化,包括写作上的想象虚构、刻意锤炼和故意雕琢,导致“文非文、史非史”状态的发生。这其实是在反对用文学的方法撰述历史,同时认为文学是可以“虚加练饰,轻事雕彩”的。刘知几如是批评在魏晋以降、文风趋丽的氛围中,他没有过多指责文学的表现方法与风格,而是以其作为历史叙事的参照,历史不同于文学,历史叙事文章要的是“拨浮华,采贞实”[31],既然如此,凡有助于“浮华”的文学元素都当弃而不用。

上述提到,“不虚美,不隐恶”出自班固对司马迁的评说,美者的不夸大其美与恶者的不隐瞒其恶,刘知几在《史通外篇·惑经》里有这样的解说:“盖明镜之照物也,妍媸必露,不以毛嫱之面或有疵瑕,而寝其鉴也;虚空之传响也,清浊必闻,不以绵驹之歌时有误曲,而辍其应也。夫史官执简,宜类于斯。苟爱而知其丑,憎而知其善,善恶必书,斯为实录。”他用明镜照物和虚空传响打比方,进而说明史书记叙善恶,不因记叙者的主观爱憎而隐善讳恶。不过,这里提到的《诗经》、楚辞与司马相如等人的作品同属文学,同样运用铺陈、比拟、夸张等艺术表现手法,但刘知几认为它们“真”而司马相如等人之作失真。当是或虚美、或隐恶。这意味着从历史记叙的角度来说,他是反对入史的文学作品失真的,不失真的文学作品可以入史,难怪他说了“文之将史,其流一也”。不过,这样的评说本身还是存在一些问题。《诗经》与楚辞的比兴,虽然有现实与历史生活之真,但毕竟真有虚化的表现,与历史叙事之真有很大的差异。且学人之为文学,在本质上因为它存在虚构,与历史的“实录”是有别的。

刘知几还对历史著述中作者论赞的华辞丽藻有批评。他曾说,这些论赞的用心在于辨惑释疑,使聪明的人与愚笨的人都能明理,并称赞左丘明《左传》的“君子曰”有疑而辨,有惑而释,而对司马迁《史记》的“太史公曰”不满。他认为司马迁的一书一论,有勉强作论之态,影响以后的史书萌生了烦琐的史论,以致有“私徇笔端,苟衒文彩,嘉辞美句,寄诸简册”[32]之嫌。他最称道班固《汉书》的论赞:“孟坚辞惟温雅,理多惬当。其尤美者,有典诰之风,翩翩奕奕,良可咏也。”班固曾对司马迁的《史记》先黄老而后六经很有批评,他奉行儒家思想,且兼历史家、辞赋家于一身,为文的温雅为后人公认,其《汉书》论赞的“典诰之风”正是温雅所致。刘知几对此后的史书论赞多有批评,“大抵皆华多于实,理少于文,鼓其雄辞,夸其俪事”,彰显了他重实理的写作倾向。在这一批评的理念之下,他认为曾修《晋书》而未成的谢灵运“虚张高论”不足言,撰《齐志》的王劭简直鄙野、得理忘文也不足采。他还说:“大唐修《晋书》,作者皆当代词人,远弃史、班,近宗徐、庾。夫以饰彼轻薄之句,而编为史籍之文,无异加粉黛于壮夫,服绮纨于高士者矣。”[33]初唐修《晋书》的是房玄龄、褚遂良、许敬宗等人。《旧唐书·房玄龄传》记载:“玄龄等受诏修晋史,以臧荣绪《晋书》为主,参考详洽。然史官多文咏之士,好采碎事,竞为绮艳。”刘知几对他们的批评根本是语言华过其实,修史不当用绮艳之语,这是可以理解的。一旦华过其实,也就难免虚饰而丧失了历史的本来面目。

那么,刘知几认为的“工为史者,不选事而书,故言无美恶,尽传于后。若事皆不谬,言必近真,庶几可与古人同居,何止得其糟粕而已”。这对于文学有同样的意义。既然历史记叙因真而能久传,那么文学作品也会因真而久传的。 历史的求真与文学的求真就有了相同的意义。所以,他在谈论《诗经》时,注意到《诗经》的风雅二体、比兴二法与历史著述的方法不同,所以,“春秋三传”不用风雅、比兴。诗衰而文兴,于是有春秋中叶以后的历史家之文与思想家之文的兴盛。

同时,刘知几论述历史著述,常以文学作为观照。他在《人物》篇里说蔡文姬,流落于匈奴,受辱于虏廷,“文词有余,节概不足”,其言与行是相背离的;又说鲍照,文学名声驰名海内,可与汉代的东方朔、王褒相比,但“事皆阙如,何以申其褒奖”?其评价且不论,从中能够看到刘知几对文学的关注。可以说,他常常感受到历史记叙受文学的影响,如文学的绮艳之辞影响历史著述的质实,会掩饰历史的真实面貌。他还注意到文学创作的方法对历史著述的影响,在《叙事》里谈到“文章”比兴的运用,先以“诗人骚客”评说《诗经》、楚辞,所谓“鸟兽以媲贤愚,草木以方男女”,尚不及东汉王逸在《离骚经序》里评说《离骚》“依诗取兴,引类譬喻”的全面,而这正是诗歌与辞赋常见的表现特色。刘知几也是会用比兴的人,如他说文章叙事当取其要:“盖饵巨鱼者,垂其千钓,而得之在于一筌;捕高鸟者,张其万罝,而获之由于一目。夫叙事者,或虚益散辞,广加闲说,必取其所要,不过一言一句耳。苟能同夫猎者、渔者,既执而置钓必收,其所留者唯一筌一目而已,则庶几胼胝尽去,而尘垢都捐,华逝而实存,滓去而渖在矣[35]。其垂钓、捕鸟之喻,都在于说明叙事取其要的道理与方法 虽然垂钓之喻有《庄子·外物》任公子垂钓的影子。刘知几认为这样的文学手法为史臣沿用之后,导致了著述历史居然也“假托古词,翻易今语”,在他看来是完全不可取的。关键还是“貌同而心异”,且在托古时丧失现实书写的真实性。也许受这一思想的影响,他今传的唯一一首《仪坤庙乐章》重叙事,即使说“校猎长杨苑,屯军细柳营。将军献凯入,歌舞溢重城”,用汉成帝校猎长杨和汉文帝时周亚夫屯兵细柳的故事,显得沉着。

刘知几对历史的沿袭也有批评,说一些撰史者往往抱着“前史所有,而我书独无,世之作者,以为耻愧”的态度,因袭前人的作法。如南朝刘宋范晔著《后汉书》,其《后妃传》《列女传》《文苑传》《儒林传》都有“序”即是。不仅是《后汉书》,而且《晋书》《宋书》《陈书》《隋书》也都如此,依他所言,古已有之,今则不必有,虽然有的文字可观,但属叠床架屋一类,并没有什么意义。他这一说法多少有点偏狭,“序”作为历史著作中的一种体例,前人有,后人也是可以有的,与记叙内容上的重合是不同的。而刘知几正是从这里出发,进而说到文学创作:“方朔始为《客难》,续以《宾戏》、《解嘲》;枚乘首唱《七发》,加以《七章》、《七辩》。音辞虽异,旨趣皆同。此乃读者所厌闻,老生之恒说也。”(《序例》)方朔即东方朔,他在西汉武帝时著《答客难》,感慨自我生逢社会太平之时,怀才而无所用。其后,扬雄作《解嘲》、东汉班固作《答宾戏》,都同样用主客问答的方式调侃自我不得志的生活,有很深的人生哀怨;而枚乘著《七发》,假吴客说居深宫而患病的楚太子,说以音乐、饮食、车马、游乐、田猎、观涛、要言妙道七事,前六者都不能使楚太子沉疴痊愈,唯有最后的要言妙道让楚太子的病顿时就好了。其后形成了辞赋的“七体”,西晋傅玄在《七谟序》里梳理过《七发》之后的“七体”创作:“昔枚乘作《七发》,而属文之士,若傅毅、刘广世、崔駰、李尤、桓麟、崔琦、刘梁、桓彬之徒,承其流而作之者纷焉:《七激》、《七兴》、《七依》、《七款》、《七说》、《七蠲》、《七举》、《七设》之篇。于是通儒大才马季长、张平子,亦引其源而广之。马作《七厉》,张造《七辨》,或以恢大道而导幽滞,或以黜瑰奓而托讽咏,扬辉播烈,垂于后世者,凡十有余篇。自大魏英贤迭作,有陈王《七启》、王氏《七释》、扬氏《七训》、刘氏《七华》,从父侍中《七诲》,并陵前而邈后,扬清风于儒林,亦数篇焉。”他这番话概括了西晋以前“七体”的创作情况,并把它们集为《七林》。“七体”之风没有止息于西晋,南朝宋颜延之作《七绎》、梁萧子良作《七要》、萧子范作《七诱》等。“七体”多仿《七发》是真的,较之于《解嘲》和《答宾戏》的自我抒情更显模拟的痕迹。刘知几斥之为“音辞虽异,旨趣皆同”,是读者厌闻的老生常谈,虽有些激烈,但可见他是主张文学创作的积极创新,意必己出。

不过,刘知几反对故作新奇,以变其旧,如司马迁《史记》始作“书”,班固《汉书》改“书”为志,蔡邕的《后汉记》改“书”为“意”;《史记》有“平准书”,《汉书》改为“食货志”,《史记》有“河渠书”,《汉书》改为“沟洫志”,刘知几在《书志》里称之为“名非而物是,或小异而大同”,并非真正的创新。他说班固《汉书》的“五行志”、“艺文志”为《史记》所无,是“出乎胸臆”[36]之作,而不是名义为新,本质依旧。以此来审视他对扬雄、张衡等人的批评,都在于未“出乎胸臆”,这与《诗大序》的“诗言志”说、司马迁的“发愤著书”说相吻合。这就不奇怪他在官吏横行且严酷之时,公卿无辜而死者接踵,他“作《思慎赋》以刺时,且以见意。凤阁侍郎苏味道、李峤见而叹曰:‘陆机《豪士》所不及也。’”[37]西晋陆机曾作《豪士赋》讥讽狂傲矜功的司马冏,《思慎赋序》写道:“生乐死哀,进荣退辱,此人伦之大分也。然历观自古,以迄于今,其有才位见称,功名取贵,非命者众,克全者寡。大则覆宗绝祀,堙没无遗;小则系狱下室,仅而获免;速者败不旋踵,宽者忧在子孙。至若保令名以没齿,传贻厥于后允,求之历代,得十一于千百。”他正是据此而为《思慎赋》,其所受的称道,正在于“出乎胸臆”。

因此,刘知几主张历史的批评,通过历史记叙达到社会教化的作用类同于文学的社会功能。他看到社会的复杂性,在《直书》中说所谓“人禀五常,士兼百行,邪正有别,曲直不同”,而人们对此的态度也不一样。君子好道义,故正直为君子之德;小人好利禄,故邪曲为小人之道。不仅如此,民间流传的歌谣:“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在历史的长河中并不鲜见。社会道德本是重君子而轻小人,但历史上正直者的悲剧反复上演,以致一些人随波逐流、明哲保身。于是,刘知几说:“史之为务,申以劝诫,树之风声。其有贼臣逆子,淫乱君主,苟直书其事,不掩其瑕,则秽迹彰于一朝,恶名被于千载。言之若是,吁可畏乎!”[38]这说明历史著述的任务不单纯是记叙历史人物和事件,应当贯穿“劝诫”作用,让淫君、贼臣、逆子之恶也传于后世,让人畏惧而不再为恶。他没有强调用“春秋笔法”,实际上秉承着“春秋笔法”的褒贬精神。在褒贬是非中令贼臣逆子畏惧,他在《载文》里如是说。

话说回来,刘知几把真实的历史记叙视为“禁淫之堤防,持雅之管辖”[39]。这是他主张叙事应辨而不华、质而不俚而非鼓其雄辞,竞为绮艳关键所在,与他对历史著述功用的认识相关联。他认为历史著述有三种功用,最上是“彰善贬恶,不避强御”;其次是“编次勒成,郁为不朽”;最下是以著述彰显自我的“高才博学,名重一时”[40]。三者中,他是要取法其上的。同时,历史人物的品藻即品评亦然。刘知几说:“夫能申藻镜,别流品,使小人君子臭味得朋,上智中庸等差有叙,则惩恶劝善,永肃将来,激浊扬清,郁为不朽者矣。”在人物的品评中,无论是君子、小人还是上智、中庸,对他来说用心都是一样的:惩恶劝善,激浊扬清,既教化于当时,也教化于未来。

在这样的过程中,刘知几坚守着儒家思想和伦理道德。他少时不好《尚书》而好《左传》,及长却说“夫《尚书》者,七经之冠冕,百氏之襟袖。凡学者必先精此书,次览群籍。譬夫行不由径,非所闻焉。”[42]这正可表明他自幼接受儒家思想薰陶的深刻和其后的思想取向,形诸于《史通》,既有“贤者当以仁恕为先,礼让居本”[43]的直接表述,又有对司马迁未能“正名”,把项羽列入本纪导致“真伪莫分”[44]的批评;还主张入史的材料不能把道听途说、街谈巷议和《五经》、《三志》放在一起。他对民间“鄙说”不以为然,有明显的尊经趋向。刘知几的历史观和文章观,都在它的制约之下。同时,也让我们看到了他“宁为兰摧折,不作瓦砾长存”的做人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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