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六月下雪了

——悼念弟弟福汉

黄福林||江西

夏日的酷暑，把时间凝固了。只有知了嘶鸣，在拉长岁月。

可是弟弟的岁月，却在这个夏日清零了。

弟弟走了，到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去了。那是许多哲人、僧人千百年来一直在揣摩和描绘的世界；是谁都不愿意去，并千方百计回避的地方；也是每个人都会去，而且不能回来的地方。但是现在怎么能轮到弟弟！他才五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精力充沛、阅历丰富的时候，有多少事要等着他去做啊！儿子正在上学，需要父亲的抚养；妻子早已下岗，且体质孱弱，需要丈夫的体贴；九十岁的母亲，八十多岁的岳父、岳母，垂暮之年的老人，需要儿子、女婿的照顾；还有单位一大堆子事情，需要他去完成。可是弟弟还是匆匆走了。从医院检查发现患胆囊腺癌，立即做了手术，死神就缠住他，他与死神搏斗了九个月，忍着巨大的病痛和折磨，倾家荡产，花尽所有积蓄治疗，最终还是无可奈何，英年早逝。

弟弟走后，我像做梦一样，懵懵懂懂，恍恍惚惚。我多么希望这是一场恶梦。梦醒之后，弟弟又来到我家略显冷落的门前，很远就喊一声：“哥——”

可是，这一切都是现实，一个极其残酷的现实。我再也听不到弟弟的声音。他真的远去了。

我比弟弟大十五岁，中间隔着五个妹妹。我参军的时候，弟弟才一岁。出发那天，我抱了抱弟弟，弟弟是一个又白又胖的娃娃，还不会说话，小手摇了摇，算是再见。弟弟在我眼中，一直就是个孩子。

半年后，我的家庭遭遇一场厄运，父亲蒙冤入狱。弟弟开始了卑微的童年生活。家境的贫寒生活的困苦，日子的艰难，他人的白眼……阴暗的环境给童年的弟弟心灵上烙下抹不去的阴影，从而养成寡言少语，沉默内向的性格。同时，也摧生了他吃苦耐劳，勤奋节俭的精神和倔强坚韧，敢于拼搏的毅力。卑微而不自卑，弱小而不示弱。我对弟弟的深切了解，是他八岁那一年，我带他去探监，看望在一百多里外身陷囹圄的父亲。那天一早从鄱阳县城乘三个多小时轮船到珠湖山农场（江西省第一劳改支队），下船后还要步行十几里路，因为下午要赶船回鄱阳，路上要快速行走。去时，弟弟一路小跑跟着。回来时，弟弟老是掉在后面，我问他是不是累了，他摇摇头，低头看着脚。我这才注意到他的鞋子有点紧，脚趾和后跟都磨出血，但一声不吭坚持着。我要背他，他怎么也不肯，一直走到船码头。我没有想到，一个八岁的孩子，意志竞如此坚强。路上，我问他一些学校中的问题，如学习难不难，和同学打架没有，有没有人欺负你，他回答问题都是一两个字，或者是点头，摇头。那时，就看出弟弟的性格特别倔强，什么都能忍受，也能吃苦。村上老人和我讲：“福汉（弟弟）人真善，从不和人打架，人家打他他也让着。”弟弟是在忍让委曲的环境下长大的。

弟弟在不幸中又是有幸的。我兄妹七个，他年龄最小，农活和家务由姐姐们顶着，他读书最多，上了小学、中学。我的大妹、二妹、三妹由于家庭生活困难，都没有进过学校。弟弟看到姐姐们成天干着只有男人才能干的重活，初中毕业后，就回家种田。后来当兵去了。

弟弟在部队是个好兵。他开始在东海舰队一个海岛上站岗，海岛条件艰苦，台风 、烈日、孤独、寂寞，缺少淡水，交通不便，他从不抱怨一句，也没有向已成为团级干部的哥哥诉过一声苦。后来，作为优秀战士被选去学汽车驾驶。当驾驶员的他，工作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每次出车回来，不管多晚、多累，都要把车辆擦洗干净，平时苦活累活争着干。凭着对工作的执着和对同志的热情，弟弟多次被评为优秀士兵、红旗驾驶员，后来转为士官，并加入中国共产党。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结识了弟弟单位的领导，他是江西都昌县人，见面就说：“黄福汉可是个好兵啊！老实、勤奋、守纪，交给他什么任务都很放心。”其实，我心里也清楚，逆境中长大的孩子，更坚强。他懂得珍惜，懂得感恩，给他点阳光，就会灿烂；给他点空气、水份，就能茁壮成长。

后来，弟弟转业分配到九江学院后勤部门，先是开校车，后来到学生管理中心负责宿舍管理。宿舍管理工作非常具体、细致、繁杂，涉及到每个学生的吃、喝、拉、撒、睡，学、玩、用、洗、晒。他把这些琐碎的事情当作事业来做。工作不分八小时内外，常常下班后，还待在学生宿舍区。一位曾经负责后勤工作的副院长对我说：“黄福汉是个放在那里都尽职尽责，让人放心的好职工。”副院长的话与十几年前那位部队领导的话如出一辙。这次在弟弟遗体告别仪式上，学生管理中心领导致悼词，又给出了同样的评价，称赞弟弟“工作一贯认真负责，勤奋踏实，吃苦耐劳，从不计较个人得失，老老实实做人，兢兢业业做事，高标准做好宿舍管理和各项服务工作。”称赞他“为人正直，热情直爽，团结同志，乐于助人。”弟弟在九江学院工作近二十年，先后荣获“九江学院十佳服务标兵”“优秀共产党员”“优秀党务工作者”“优秀教育工作者”等称号。

弟弟是一个普通的教工，无职无权，但他的工作、人品、人缘都得到领导和同事们的认可。在他生病期间，分管院长、学工处长都前往医院、家中看望和慰问，他的同事更是经常在病房陪护。有一位同事去医院看望时，不慎摔跤，脚部骨折。后来还打着石膏，拄着拐杖，多次到医院探视。我们家属过意不去，劝他不要来了。他就说：“福汉和我是同事，又是兄弟，兄弟有病，更要常来。”同事的话，折射出弟弟的为人和人缘。

弟弟结婚后，开始日子比较美满，后来喜忧掺半：先是儿子出生，家中添丁，一大喜事；不久妻子单位企业改制，妻子下岗。靠弟弟一个人的工资，生活捉襟见肘，日趋紧张。弟弟便利用寒暑假打工，利用节假日、双休日晚上到驾校担任教练，才勉强维持生活。学生管理工作相当繁杂，下班时间恰恰是事情最多的时候，八小时以外很难顾家，随着孩子长大、上学，老人年龄增大，家务增多，弟弟总是忙忙碌碌。婚后的弟弟，除了过年、过节，很少有空到我家来，这么多兄弟姐妹，数弟弟最忙、最累。

弟弟在家是个孝子，对年迈的母亲和岳父岳母关心备致。八十多岁的岳父岳母住在九江，儿子儿媳在外地工作，家里换煤气、搞卫生等家务由他承包。岳父家在七楼，没有电梯，几十斤重的煤气罐，米面都要扛上去。有一年，他岳父腿摔骨折了，住院两个月，拉屎拉尿，抱上抱下，洗洗刷刷，都由福汉照料。过年洗窗帘，大扫除，也是弟弟默默地干。他岳母缝人就讲：“谁说女婿半点子，福汉就是我一个儿”。母亲住在二百公里外的乡下，弟弟隔三差五打电话问候，老人有点头痛脑热，都及时赶回家去看望。

一个普通的职工，干着平凡的琐事，这就是弟弟的身份和职业。依靠勤奋、执着、孝心，弟弟成为一个普通得非常不普通的人，做出了平凡而又非常不平凡的事。

弟弟把事业和家庭看得都很重，把自己却给疏忽了。他对自己的病情，并不是一点没有察觉，前年学院组织体检，发现胆囊萎缩，当时学校刚开学，学生管理事情很多，加上妻子也发现子宫瘤，他决定先忙完工作，寒假给妻子做了手术，再进一步检查自己的身体。直到去年中秋节来我家，我们发现他消瘦得很厉害，催促他去医院检查，才知道胆囊病变。到上海治疗，医院给做了手术，但一切都晚了，癌症已到晚期，癌细胞已扩散。我们求医生、求上帝，已无力回天。但我们仍不甘心，只希望有奇迹发生，希望有神灵暗助，一丝侥幸心理支撑着家属继续为他求医问药治疗。

但是，巨额的费用换来的是巨大的痛苦。化疗、放疗让病人痛不欲生，癌细胞的扩散刺扎每一根神经，弟弟在床上痛得蜷作一团，高烧、痉挛、便秘、腹胀、疼痛，各种症状轮番出现或同时发生。身上插满管子，在无麻醉的情况下，像筷子一样粗的软管从喉咙、胸部、腹部插入身体，医生、护士让他难受就喊出来，弟弟紧咬牙关，从不呻吟。有着二十多年医疗经历的肿瘤科主任说，“我很少见到这样坚强的病人。”弟弟何曾不知痛疼，但是看着一天到晚服侍他的体弱的妻子，望着正在上学的儿子，瞅着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不愿让亲人们再增加痛苦。他也想逃脱死神的追捕，继续活下去，在十几天粒米未进的时候，他忽然说要吃西瓜，我们弄来西瓜汁，可他却难以吞咽下去。整整九个月，他与病魔抗衡着，直到最后一口气，也没有喊叫一声。

二O二O年六月二十七日凌晨五时，弟弟去了，带着痛苦离开了这个世界。

这一天本在意料之中，可是我怎么能相信这是事实呢！他躺在那里，但他已经不是他了，已经不是我那正当年盛的弟弟，他不会回答我们的呼唤，再不会劝阻我们的哭泣。弟弟，你到那里去了？你是我们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一个，为什么最先就走了，这是违反常规的啊！家中还有九十岁的老母，我们一直瞒着她，她总是问“这么长时间没见到福汉，福汉怎么不来看我。”我该怎么回答？是告诉他，还是继续瞒着她？告诉，我担心老人承受不住打击；瞒着，又于心不忍，她有权力也应该最后见一眼她心爱的小儿子。弟弟，你让为兄怎么办？失去你，我们的家庭蹋了半边天！

弟弟把有限的生命献给了教育这一平凡又崇高的职业。他没有惊天动地的伟业，也没有深邃宏论的思想，都是平凡细小，具体琐碎的杂事。但他的努力，无愧于他的事业和职业。他的领导，同事和家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为有这样的弟弟而骄傲！他应该继续工作十年，二十年，单位还需要他，家庭更需要他，特别是求学的儿子，劳累的妻子，年迈的老人，都离不开他啊！

季节进入小暑，天气酷热难耐。可我的心头却寒意凛冽，我的世界雪花纷飞，我的脑海一片冰凌。难道南方真有六月雪吗？是的，我的六月下雪了，一场狂风暴雪，一地冷冰寒霜。但是我不惧凛冽，因为凛冽是自然的考验，凛冽是能量的积蓄，凛冽是复苏的前夜。我愿意在大雪降临的时候，变成一瓣雪花，与苍茫大雪共舞，去覆盖那苍凉的大地，去抚平那悲伤的心灵，并在雪花飞舞中，目送弟弟在通往天堂的路上平安前行。

六月是个不该下雪的季节，我的世界还是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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