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作品

最好的作品

周末，我和朋友们约好去文化街拜访本市著名的书法家陈老。陈老今年六十出头，纵横书坛四十载，一手小楷享誉全国，德高望重。

文化街是本市历史悠久的建筑群，青石街道，白墙黛瓦，小巷幽幽。于小巷深处，我们敲响了陈老的家门。陈老亲自开了门，他花白的短发根根竖立，面容清癯，一把山羊胡，眼里盛着笑。

喝过两泡茶，进陈老书房参观。四壁挂有当代名人书法，篆、隶、楷、行、草，条幅、中堂、斗方皆有。只是不见陈老墨迹，笑问为何。陈老呵呵道：“上不得墙，上不得墙！”众人皆叹他已到凌云仍虚心，又问可还有什么珍藏，舍不得见人？一众好事者纷然起哄。陈老沉吟片刻，神色肃然：“真有这么一幅好作品。”

陈老颤着手从书架上方取下一约三尺长，半尺宽的锦盒，平放于长条书桌之上，拂过盒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感叹道：“这是我收藏的最好的一幅作品！”众人更是好奇，似猫爪挠心，催促快点打开，好一睹“芳容”。

入目的是一卷毛边纸，纸质粗糙，没有装裱，却很细致地卷在一起，中间扎有一条红丝带。我心讶然，被陈老盛赞的作品怎么只是写在平时练习用的毛边纸上？好作品不都是用上好的宣纸或帛锦书写的吗？

陈老恍若未闻，双手轻轻地取出这一卷作品，解下丝带，铺展在书桌上，供众人识得庐山真面目。

书桌临窗，窗外是一丛栽在墙根的四季竹。此时，竹影婆娑，清风过处，竹声飒飒。

这一幅作品写在三尺的毛边纸上，淡墨陈旧，似乎很有些年月。一厘米见方的小楷横成列，竖成行。“今处九嶷山其女子有郭芍药赵爱儿……”内容临的是《灵飞经》，得唐人写经笔法，结体婀娜多姿，外展内缩，颇有神韵。只是书作有多处重复，比如“郭芍药”中的“郭”字竟反复写了六遍，大概是写得不满意，重写来着。从这点看，这幅作品并不能算是作品，只能算是练习。

一张练习纸，竟然被陈老珍藏？须知陈老的小楷脱胎二王，其风高古，眼界甚高，这幅临习的作品莫非有什么故事？

“算算，这幅作品在我手里有三十多年了。”陈老看向作品，目露缅怀神色，似乎穿越了时光。嘿，这不，故事来了。

“那一年，我的一幅作品入了国展，大大小小的奖项得了不少，整日就赶着各种讲座交流会跑，忙着各种应酬，”陈老唏嘘了一番，接着道，“一次出差到了一个北方小县城，出去吃饭时从一户人家路过，见院子里有人在桌前练字，好奇之下就走了进去，只是一瞧见那练字的人的模样，吓我一跳！”

写字就写字，怎么会被吓到？也太怪了吧！

“那时是冬天，有点阳光，但还是冷。写字之人很是年轻，穿着脏兮兮的棉袍，冻得鼻子通红……”若是清贫潦倒之作，也不至于如此宝贝。犹豫片刻，陈老又吐出一句，“他用嘴在写！”

用嘴在写？当代书坛丑书横行，不乏一些江湖书法家鼻、耳、口、脚上阵，表演绝活，乱笔涂鸦，三十年前就有这样的“书法家”了？

“两只空荡荡的袖子扎至肩膀处，蘸墨，舔笔时就用断臂夹住笔去做，动作熟练。我站在一旁看了老半天，他才瞥见我。”

我和朋友们一脸惊愕，慢慢领悟到陈老所说的“用嘴在写”，脑海不自觉地浮现冬日一断臂青年伏案用嘴含笔作书，鼻子被冻得通红的情景，而笔下展现的是这样精致的小楷！再看向桌上的这一幅作品时，我满心震撼，难以想象这其中的难度，难以想象年轻人刚开始用嘴写字时所遇到的困难！

陈老似乎很满意我们的震惊神色，俯下身子端详书作：“我向年轻人求来他当时写的这幅作品，这些年不时拿出来观摩一番，警戒自己戒骄戒躁，练笔不辍！你们说，这样一幅用心力写就的作品，算不算得上是最好的？”

……

辞别陈老，我心神恍惚地走在归途，想着那幅作品，想着陈老的话，感慨万千。既感激陈老的用心良苦，又敬佩书写者的执著。不禁脱口高赞：“真真是一幅最好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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