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是人间暖

夜已深沉，我搁下笔，揉了揉眉心。窗外秋声飘入耳中，是蝉鸣、叶落和偶尔溜过的西风。亮了半夜的台灯暗下来，我踱到窗前，探头向天空望去，一阵桂香自楼下袭来，直冲入四肢百骸。角度正好，抬眼便是一盏明月，高悬在夜幕之中，也许是时节的关系，竟生出一种特别的震撼人心的美，引得我一阵战栗。何似在人间？

不忍望月，我转移视线，看向对面几栋楼房，只见到屋内同样明亮的光，透过几扇小小的窗，忽明忽暗，似夜跳动的心脏。对面人家也没有入睡吧。几扇窗、未眠人，却将琼楼玉宇拉下凡间，添上几笔烟火气、几分人情的暖气，恰是人间。远处传来辘辘的车轮声，渐渐明晰又渐渐淡去。月色在人间铺展开了这样一幅水墨画，我们是画中人，而我有幸看到了画的一角，恰在这中秋融融夜。

我闭上眼，其他的感官就灵敏起来，于是我静心感受、小心摩挲这独一无二的水墨画。远处传来一声“囡囡”，尾音微微上扬，随后嗅到热牛奶绵密的醇香，那是幼时邻家阿爷阿娘唤我过去玩的场景，有时家里包了大馄饨或做了汤圆，有的多，还捎给他们两个尝鲜，热气蒸腾上来，暖暖的。眼前一闪，手上多了一支笔、一本记录册，忽想起是小学时关于文明城区的宣传活动，胆怯的我不时拦下一个路人，仰着头说明来意，希望他们写下一句两句祝福的话语。那时措辞略显稚嫩、有些局促，人们却乐意驻足，微笑着鼓励我慢慢讲，然后接过笔，写下自己的祝愿。虽是一面而过的路人，却耐心驻足听一个孩子怯怯的话语，脸上挂着温暖的鼓励的微笑。

我也不禁笑起来。再一次望向那轮明月，似乎没有了高处不胜寒的感觉，只觉得月色很美，又有一股暖意流上心头。我想张开双臂，拥抱此地的片刻月光。

也许正因为生在中国，才十分偏爱这千里明月。中国人对月的情思，并不止步于西方对永恒的期待、对梦境的延伸和吸血鬼、狼人一类癫狂的幻想。在国人眼里，明月与清风一样，是“为造物者之无尽藏”，为“吾与子所共适”，人人都可以沐浴在月光下。而当游子征夫望向这轮毫不偏袒任何人的明月，他们的视线透过明月，就穿过重重山水，望到久违的故乡。或许故乡亲人也望着这轮明月，思念着未归人，二者的视线交汇，暖意就沿着月光蔓延了开来。月色如水，晕开了多少人间情思。明月本高悬在遥远天边，冷冷地望着人间，却被国人拉了回来，执笔绘上暖色，染上烟火尘世之气。

曾经见月，只见一轮圆圆的玉盘，比家中台灯略暗，向前蹒跚学步时，月儿会听话地跟在后头，我走几步，它走几步。儿时的我，见月不见人。又度几载春秋，偶尔会念叨几句“之乎者也”时，偏好纤细的娥眉月，像美人展颜时弯弯的眼。少年的我，不知人与月。如今望向那盈盈的满月，心中却多出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是对故人的思念，但又是别的什么，我辨不明白，只觉一丝难以捉摸的惆怅。有多少古人曾对月举樽，有多少今人正在抬首望月，多少人枕月而眠，多少人踏月而归，“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在这一方月色笼罩的天地，在这样一幅水墨画里，多少华夏儿女耕耘着自己的梦想，尽心尽力地奋斗着？我再次望向画卷。是值班亭里的一名保安，他翘着二郎腿，点了根烟，悠悠地抽着，他眯起眼望向天空，另一只手不忘捏着大门的遥控。是一位刚下班的白领，她蹲在一个无人的小巷，传出压抑的低泣声，手上紧紧攥着一个小小的u盘，她仰起头，只有明月与她遥相对望。画卷延伸到尽头，灯下是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奋笔疾书，然后，她搁下笔，揉了揉眉心，踱到窗前。这些，只有月亮知道。而正是这些只有月亮知道的事情，构成了如此美好一个人间。

这是多么美好的人间啊！就在这中华大地之上，一代又一代华夏人繁衍生息，勤勤恳恳地工作，在这片土地上安居乐业。他们经历着人间的悲欢离合，升起袅袅尘世烟火，各自生活着；他们又抬头望月，追求更高、更远的精神境界，追寻自己的与中国的梦。这是怎样的中国人啊！

明月从未将暖意带给国人，国人反而将世间温暖编织起来，送给明月。

我睁开眼，发现天已蒙蒙亮起来，对面人家的几盏灯熄了，那轮明月也不见了，大概是去了天的那头。也许有怅然若失，但我知道，又是新的一天。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