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 河

说个故事吧。

或许在很多很多年以后，还是有人像这样说故事：

塘河似塘又非塘，似止又非止，就算老天爷落大雨也从不涨潮，可一年一年下来，却越发水少鱼多：塝水村撒出去白花花的渔网，拉回来的鱼在日光底下白花花地闪着；又拉出去白花花的鱼，捞回来白花花的粮票；白花花的粮票在铺子里悉数折成白花花的米面，赶着回了村，蒸馒头做馍的烟白花花地搅和在一起，叫邻村看着怪眼红的：啊呀，塝水村当真是傍上水啦！靠水吃水的！水不是线，咱没法剪开，好日子又怎么断得？而村里人一提到塘河，嘴都咧到耳根子，只顾自己搓着冻红的手不停念叨着“塘河，有福气呀！有福气呀！腊月里也不结冰的！平日里你得见不得见？今早运道好，鱼都还上了千八百条哩…”

塘河在塝水村甚至伟大到了什么个地步——家家户户大过年的拜完佛就拜塘河，不知道的还以为屈原投在了里头；每年塝水村开大会，也总有打鱼大户里几个说得上话的要把塝水村改叫塘河村，可惜次次被驳回。不过话说回来，塘河也还真应了福无双至这句老话，一个跟头就翻了塝水村的饭碗。还别说，这事儿的确谁都不想——谁都想不到，供他们活了半辈子大半辈子的塘河，居然结结实实栽在了莫须有的歪门邪道上，再爬不起来……

天格外阴，塘河也黑着一张脸。隔壁罐子村的算命先生却摸到塝水村大队：“恕我打扰！昨日见塘河走势渐偏，近乎从门前直流而过——此乃破财之兆，不仅犯了煞，还可能落水。”“当真？”委员们都倒吸一口凉气，却并不尽信，暗道这算命先生定是罐子村派来忽悠人的：瞧瞧，敢情是想把咱塘河的福水倒腾到他们那口罐子里去。没门！

眼色之间，算命先生早已不见踪影。

“散了！”大家就各自怀揣着心思回去。

第二天还真闹出了怪事，塝水村也难得在正月初一以外的空当里休渔：

村长家最小的娃娃淹了水，虽说亏得是及时救上来，今儿也还在床上说胡话——光说胡话倒不打紧，可村长偏偏是从不打紧里听出打紧的事来了：也先甭管他是真是假！

人进进出出嚷嚷攘攘的，门口“嗡”一下子像是塞住了；难为村长还两耳不闻窗外事，不读圣贤书，只学读心术：“塘…淌…趟…躺…”我的儿啊！可总算是整得明明白白了！这胡话不胡！村长一拍床板就蹦起来，还念念有词絮絮叨叨：“塘河…淌水…趟过来…躺倒…”是了！村长拉下脸，一边扯着嘴角一边忿忿不平，开始编排起来：昨夜里塘河淌水，平娃图方便打算走那几墩木桩子趟过来，结果水愣是杵在娃跟前不走，挤得漫天漫地，娃只得躺倒嘞…妖河一条！罐子村那算命先生没诳人！看着都是些委员干部，体面排场也不得了，紧要关头上都缩起来不敢吱声！给人算命先生的好心当成什么了！须得想个法子治治这条妖河！村长心里嘀咕，好似是忘了来龙去脉都只因一句胡话而起；谁都想不到，塘河的故事到头来也成了一句胡话……

休渔！休渔！休渔！听到村长喋喋不休的演讲，打鱼大户们差点儿都晕死过去：咱祖宗三代都靠打鱼过活，谁还肯再回去拉扯几亩干巴巴的地？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可谁还敢说个不字？明儿就罢了你儿子的什么大队委，好不威风呀！当官就了不起？要不是塘河，县里市里的大领导哪会一口一个“重点示范村”？现在好啦，自己发达了，倒反过来捅塘河的娄子！什么妖河、什么鱼精的，真当老百姓好糊弄不成？别无他法，打鱼大户们只得恨恨啐上几句，拖着身子一拐一拐地甩上门：唉…塘河这下子可遭殃了…

虽说休了渔，村长还是心慌：这妖河可万万不能留！看看那鱼精闹腾的好事！一条条的全要斩首示众！虽说这心慌不是没道理，但也有些个迷信的村里人被村长和那算命先生说动了——毕竟那算命先生可是号称掌握着全村人命数哪！惹不起！诅咒塘河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还从村外叫了个说书的，整出一段像模像样的小调来：

塝水村，有能人，

能不过罐子村算命先生。

算命预言神又准，

村长娃娃险还生。

胡话用意绝对真，

不让塘河把事成。

塘河作妖靠鱼精，

先生要把祸害摒。

休渔演讲发命令，

咱们村长真英明。

可惜有人拎不清，

至今还认河福地。

来日妖河把心领，

洪水自此不会停。

快快用水浇清醒，

浆糊脑袋洗干净。

对付妖河得齐心，

消灭鱼精生活安定。

这样捣鼓下去怎么成？打鱼大户们也都坐不住了，吆唤几个肚子里有点墨水的小辈，只三两下就利索地毫不客气地回上一段。真叫是又好又妙：

塝水村，有能人，

能不过罐子村算命先生。

三言两语可不准，

幸亏大队心气沉。

塘河福水源源生，

不让先生把事成。

风调雨顺天清明，

无端休渔怎能行。

妖河说法众纷纭，

鱼精更是没证据。

胡话谁会仔细听，

编出名堂才没道理。

散播传闻赶紧停，

塝水村声誉最要紧。

塘河打鱼传至今，

竟凭算命下勒令。

对付谣言得齐心，

塘河保佑生活安定。

塝水村也头一回因为休渔的事喧嚣起来——村长家俨然成了“第二大队”，村里人神神鬼鬼地进去，又似悲似叹地出来，眉梢眼角都耷拉着——不消说，定是回家去同算命先生的符纸一道去给塘河“辟邪消灾”了。真正的大队反而只剩下几个委员蔫在椅子上：也不给个准话！看看村里都弄成什么样了！乌烟瘴气的…一个村子生生被分出两派来，下次视察又怎么交代？想着想着，委员们也憋屈。

说起来也挺巧，前些日子读平凡的世界，“神汉”刘玉升也危言耸听地散布说，田海民的养鱼池里将要诞生一条鱼精，这鱼精必定要殃害人和牲灵，以后还要到外地去作怪哩！以前读来半点不信，现在往村里一瞧——得！殃害百姓和作怪不假，咱可真是被这休渔给害惨啦！但塘河真真冤枉，可不就是村长和那算命先生着了魔！唉……

委员们正替塘河抱不平，殊不知村长心里早有比划。

三伏天迟迟不过，一连十天半月不落雨。村里人眼见着塘河干下去，也都没了种地的心思：邪不辟灾不消的，那塘河自己倒先撑不住了！

村长家那头，平娃的病还是不见好。药灌进去时常不灵，胡话每天还是照旧翻来覆去地说。村长前些日子还真当自己是个明白人，这会儿也纳着闷：“妖河要干了，也算是给平娃赔罪了，可娃的病怎……”“且慢！塘河未干鱼未绝，此时下定论还为时过早。”算命先生歇在凳上，似笑非笑地捋着胡子。村长拍拍心口，一时没了主意。

不消几日塘河就见了底，鱼也鼓着眼睛浮了一大片。打鱼大户里的老人家们都惊得咳出血来，挥着拄杖踉踉跄跄往塘河奔：“快去捡鱼！去！”沉寂许久的塘河又开始闹哄，只不过这次没有渔船。一箩筐一箩筐，拉回来的鱼还在日光底下白花花地闪着，但没了生气。村里人来来去去都攥着粮票，脸色却不大好看：塝水村没了水，往后的事情谁能知道！

“又死鱼了！”“鱼都死绝了！”塝水村在一夜之间就空落起来，家家户户在腌鱼。腌鱼做什么？吃呀！吃鱼做什么？不吃不行呀！村里人从没走开过水，从没走开过鱼，黑间里都自个儿抹眼睛，白日里也像奔丧似的。不会侍弄地，年年月月都是荒；不会侍弄鸡，也卖不出好价钱。塝水村被断了活路，只得数着粮票掐着兜过日子。

后来的后来，塘河被填得严严实实，塝水村也被严严实实地堵在了大领导们的法眼外。小辈们来来去去，好似忘了昔日里塘河的风光。老人家几个只得坐吃山空，瞧着粥一点一点稀下去，黑间还总神神叨叨到塘河边望。“河呀！好，大好的天！怎没人开船？”忽的又不笑了，“噢，给害成这个样了……难熬啦……”天知道是叹塘河还是叹自己。

平娃还是在家里惯着，九岁的人了，还成天鼻涕眼泪往下淌。“爷！要糖！”

村长眼睛一缩，嗖地立起来：“糖…平娃？你？”

平娃就这随了他，记事没一点差，总很清楚。“河呀！河里有人给糖，没要！爷说别人的东西不能吃！”

鱼精给的！村长一闪过这念头。

“河呀……”檐上的鸦给惊飞了一大片。故事且没到头，塝水村的命，可算是到头了。

塘 河

说个故事吧。

或许在很多很多年以后，还是有人像这样说故事：

塘河似塘又非塘，似止又非止，就算老天爷落大雨也从不涨潮，可一年一年下来，却越发水少鱼多：塝水村撒出去白花花的渔网，拉回来的鱼在日光底下白花花地闪着；又拉出去白花花的鱼，捞回来白花花的粮票；白花花的粮票在铺子里悉数折成白花花的米面，赶着回了村，蒸馒头做馍的烟白花花地搅和在一起，叫邻村看着怪眼红的：啊呀，塝水村当真是傍上水啦！靠水吃水的！水不是线，咱没法剪开，好日子又怎么断得？而村里人一提到塘河，嘴都咧到耳根子，只顾自己搓着冻红的手不停念叨着“塘河，有福气呀！有福气呀！腊月里也不结冰的！平日里你得见不得见？今早运道好，鱼都还上了千八百条哩…”

塘河在塝水村甚至伟大到了什么个地步——家家户户大过年的拜完佛就拜塘河，不知道的还以为屈原投在了里头；每年塝水村开大会，也总有打鱼大户里几个说得上话的要把塝水村改叫塘河村，可惜次次被驳回。不过话说回来，塘河也还真应了福无双至这句老话，一个跟头就翻了塝水村的饭碗。还别说，这事儿的确谁都不想——谁都想不到，供他们活了半辈子大半辈子的塘河，居然结结实实栽在了莫须有的歪门邪道上，再爬不起来……

天格外阴，塘河也黑着一张脸。隔壁罐子村的算命先生却摸到塝水村大队：“恕我打扰！昨日见塘河走势渐偏，近乎从门前直流而过——此乃破财之兆，不仅犯了煞，还可能落水。”“当真？”委员们都倒吸一口凉气，却并不尽信，暗道这算命先生定是罐子村派来忽悠人的：瞧瞧，敢情是想把咱塘河的福水倒腾到他们那口罐子里去。没门！

眼色之间，算命先生早已不见踪影。

“散了！”大家就各自怀揣着心思回去。

第二天还真闹出了怪事，塝水村也难得在正月初一以外的空当里休渔：

村长家最小的娃娃淹了水，虽说亏得是及时救上来，今儿也还在床上说胡话——光说胡话倒不打紧，可村长偏偏是从不打紧里听出打紧的事来了：也先甭管他是真是假！

人进进出出嚷嚷攘攘的，门口“嗡”一下子像是塞住了；难为村长还两耳不闻窗外事，不读圣贤书，只学读心术：“塘…淌…趟…躺…”我的儿啊！可总算是整得明明白白了！这胡话不胡！村长一拍床板就蹦起来，还念念有词絮絮叨叨：“塘河…淌水…趟过来…躺倒…”是了！村长拉下脸，一边扯着嘴角一边忿忿不平，开始编排起来：昨夜里塘河淌水，平娃图方便打算走那几墩木桩子趟过来，结果水愣是杵在娃跟前不走，挤得漫天漫地，娃只得躺倒嘞…妖河一条！罐子村那算命先生没诳人！看着都是些委员干部，体面排场也不得了，紧要关头上都缩起来不敢吱声！给人算命先生的好心当成什么了！须得想个法子治治这条妖河！村长心里嘀咕，好似是忘了来龙去脉都只因一句胡话而起；谁都想不到，塘河的故事到头来也成了一句胡话……

休渔！休渔！休渔！听到村长喋喋不休的演讲，打鱼大户们差点儿都晕死过去：咱祖宗三代都靠打鱼过活，谁还肯再回去拉扯几亩干巴巴的地？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可谁还敢说个不字？明儿就罢了你儿子的什么大队委，好不威风呀！当官就了不起？要不是塘河，县里市里的大领导哪会一口一个“重点示范村”？现在好啦，自己发达了，倒反过来捅塘河的娄子！什么妖河、什么鱼精的，真当老百姓好糊弄不成？别无他法，打鱼大户们只得恨恨啐上几句，拖着身子一拐一拐地甩上门：唉…塘河这下子可遭殃了…

虽说休了渔，村长还是心慌：这妖河可万万不能留！看看那鱼精闹腾的好事！一条条的全要斩首示众！虽说这心慌不是没道理，但也有些个迷信的村里人被村长和那算命先生说动了——毕竟那算命先生可是号称掌握着全村人命数哪！惹不起！诅咒塘河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还从村外叫了个说书的，整出一段像模像样的小调来：

塝水村，有能人，

能不过罐子村算命先生。

算命预言神又准，

村长娃娃险还生。

胡话用意绝对真，

不让塘河把事成。

塘河作妖靠鱼精，

先生要把祸害摒。

休渔演讲发命令，

咱们村长真英明。

可惜有人拎不清，

至今还认河福地。

来日妖河把心领，

洪水自此不会停。

快快用水浇清醒，

浆糊脑袋洗干净。

对付妖河得齐心，

消灭鱼精生活安定。

这样捣鼓下去怎么成？打鱼大户们也都坐不住了，吆唤几个肚子里有点墨水的小辈，只三两下就利索地毫不客气地回上一段。真叫是又好又妙：

塝水村，有能人，

能不过罐子村算命先生。

三言两语可不准，

幸亏大队心气沉。

塘河福水源源生，

不让先生把事成。

风调雨顺天清明，

无端休渔怎能行。

妖河说法众纷纭，

鱼精更是没证据。

胡话谁会仔细听，

编出名堂才没道理。

散播传闻赶紧停，

塝水村声誉最要紧。

塘河打鱼传至今，

竟凭算命下勒令。

对付谣言得齐心，

塘河保佑生活安定。

塝水村也头一回因为休渔的事喧嚣起来——村长家俨然成了“第二大队”，村里人神神鬼鬼地进去，又似悲似叹地出来，眉梢眼角都耷拉着——不消说，定是回家去同算命先生的符纸一道去给塘河“辟邪消灾”了。真正的大队反而只剩下几个委员蔫在椅子上：也不给个准话！看看村里都弄成什么样了！乌烟瘴气的…一个村子生生被分出两派来，下次视察又怎么交代？想着想着，委员们也憋屈。

说起来也挺巧，前些日子读平凡的世界，“神汉”刘玉升也危言耸听地散布说，田海民的养鱼池里将要诞生一条鱼精，这鱼精必定要殃害人和牲灵，以后还要到外地去作怪哩！以前读来半点不信，现在往村里一瞧——得！殃害百姓和作怪不假，咱可真是被这休渔给害惨啦！但塘河真真冤枉，可不就是村长和那算命先生着了魔！唉……

委员们正替塘河抱不平，殊不知村长心里早有比划。

三伏天迟迟不过，一连十天半月不落雨。村里人眼见着塘河干下去，也都没了种地的心思：邪不辟灾不消的，那塘河自己倒先撑不住了！

村长家那头，平娃的病还是不见好。药灌进去时常不灵，胡话每天还是照旧翻来覆去地说。村长前些日子还真当自己是个明白人，这会儿也纳着闷：“妖河要干了，也算是给平娃赔罪了，可娃的病怎……”“且慢！塘河未干鱼未绝，此时下定论还为时过早。”算命先生歇在凳上，似笑非笑地捋着胡子。村长拍拍心口，一时没了主意。

不消几日塘河就见了底，鱼也鼓着眼睛浮了一大片。打鱼大户里的老人家们都惊得咳出血来，挥着拄杖踉踉跄跄往塘河奔：“快去捡鱼！去！”沉寂许久的塘河又开始闹哄，只不过这次没有渔船。一箩筐一箩筐，拉回来的鱼还在日光底下白花花地闪着，但没了生气。村里人来来去去都攥着粮票，脸色却不大好看：塝水村没了水，往后的事情谁能知道！

“又死鱼了！”“鱼都死绝了！”塝水村在一夜之间就空落起来，家家户户在腌鱼。腌鱼做什么？吃呀！吃鱼做什么？不吃不行呀！村里人从没走开过水，从没走开过鱼，黑间里都自个儿抹眼睛，白日里也像奔丧似的。不会侍弄地，年年月月都是荒；不会侍弄鸡，也卖不出好价钱。塝水村被断了活路，只得数着粮票掐着兜过日子。

后来的后来，塘河被填得严严实实，塝水村也被严严实实地堵在了大领导们的法眼外。小辈们来来去去，好似忘了昔日里塘河的风光。老人家几个只得坐吃山空，瞧着粥一点一点稀下去，黑间还总神神叨叨到塘河边望。“河呀！好，大好的天！怎没人开船？”忽的又不笑了，“噢，给害成这个样了……难熬啦……”天知道是叹塘河还是叹自己。

平娃还是在家里惯着，九岁的人了，还成天鼻涕眼泪往下淌。“爷！要糖！”

村长眼睛一缩，嗖地立起来：“糖…平娃？你？”

平娃就这随了他，记事没一点差，总很清楚。“河呀！河里有人给糖，没要！爷说别人的东西不能吃！”

鱼精给的！村长一闪过这念头。

“河呀……”檐上的鸦给惊飞了一大片。故事且没到头，塝水村的命，可算是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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