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

      很晚了吧。

      胃壁上传来猛烈收缩的罪恶感，痛楚的回音喋喋不休。

      真是该死。我打起精神费力地挪动着黏在崎岖地表的脚，隔着鞋底都能清晰地感到石子敬业的按摩手感。

      象征性的锈蚀斑斑的大门对着街头影影绰绰地打着醉拳。早该拆了吧，何必如此苦苦挣扎？而它只是颤颤地晃着，一晃就是几十年。上面几个张扬的鲜红的大字在数不清的春秋地打磨下竟出落的愈发靓丽，分不清是铁锈还是火光，烧红了当年国营企业所谓的辉煌，尽管并没有多少人在意。

      一门之隔，两个世界。

      “别急别急，你刚刚打的什么？三万！我自摸！胡了！”

      “他大爷的，今天手怎么这么臭……”

      地震般巨响的搓麻声淹没了一切，那些粗犷的、落寞的、骂咧的种种，都消散在清脆的碰撞中，尽管都是同样的惹人厌恶。

      我借着从防盗窗里渗出的寒光，匆匆拐进小巷。

      两人窄的巷道中，飘着瘦骨嶙峋的坑洼路面，陡峭间终年裹藏着暗黑不可名状的污流，污流里终年浮荡着窒息的恶臭，经久不衰。

      水里是破碎的残骸，颤颤抽泣；阴沟里升起的月亮，抖着冷峻的光，熠熠生辉。

      我刚要踮起脚跃过这趟浑水，黑暗里瞥见从麻将室钻出一个人影，木然地浮在阴沟上，然后是窸窸窣窣解皮带的声响。

      仓皇而逃，身后残缺的月亮迎来新鲜水源的灌溉，被炸开一片潋滟。胃里有什么粘液就要翻滚而出，融入这无边的恶臭与污浊中，咬牙终是被狠劲咽下。

      另一条路并没有好到哪去，垃圾拦成了一堵围墙，士兵蚊蝇徜徉在其间正扑腾得欢快，而我就是义无反顾冲锋陷阵的蝼蚁斗士，只是想必没有哪个英雄会像我这般狼狈吧。

       我喘息着瘫在楼道，手边是掉了漆的脱落的墙皮。灯泡一如既往只是个蓬头丐面的摆设，又或许只是厚厚的灰尘遮住了它原本的光亮。可是有什么区别呢？都是失败品罢。

       轻车熟路地摸上冰冷的金属门沿，没有温度的温度触碰指尖激起电流冲进血液，好像有什么悄然苏醒——即使没有感情，是否也会觉得心安？

      屋里没开灯，却扑面钻来奇迹的飘香。多久没闻过饭店里的红烧味了？我不愿去想。然而搜寻了半天也没发现食物的踪迹，入目的只有灰尘静静地赖在每个角落。

       卧室里的男人一动不动地躺着，单薄的身板在硕大的双人床上显得突兀得异常，周围是死寂般的宁静。我的心突然漏了半拍，莫名的慌乱不知从何而生，不由自主地跑过去，面前的胸脯有规律地轻缓地起伏着。离得太近，酒气胀满鼻腔，呛入大脑，狠狠地抽着神经。

       我鄙夷地嘲笑自己，多少次了？真是不长记性。

       打开水龙头，清凉中却撩到了一捧温热，水池里不知何时涨满了黄色的浓稠液体，里面五彩斑斓，就像沙尘暴里飘着各色各样的云彩。熟悉的飘香以更强的浓度袭来，我死死盯着顺指尖低落的至臻，突然间整个人翻江倒海，里面有台搅拌机在旋转打磨，误伤了我的血管和肠道，顿时一齐拼命地往上涌，但终是没能逃离出去，只剩一阵干呕，却像是吐出了心脏。

       美味飞走了，留下它们腐烂的残骸。没有虫子蠕动着肥硕的身躯，因为它们跑进了我的胃里。

       所有的门窗打开也无济于事，它们不愿去外面肮脏污浊的世界，只是它们忘记了自己也是魔鬼。

       我站在空荡荡的屋子中央，四面是密闭的掉落着白粉的空洞。我的灵魂早已不在这里，它在高空俯视着下面的乌烟瘴气。我的根长在天上，我吐出的气息结成纯白的云彩。如今我一头扎进了无边的深渊，有什么在不断撕扯着我，于是我的云彩幻灭了，或许它只是透明了，然而我却成了实实在在的可悲的肉体，呼吸着冰冷的毒气，最后我醒了，发现自己无处可逃。我掉进了这个空洞，无底的空洞。

       我记得男人重新粉刷墙面时欣喜的神情，他的眼里有我陌生的东西——希望，他的希望。只是我从未参与。

       墙角还在渗水，不知道他纯白的希望有没有褪色，只是这半面墙已经渗得发黑，像是烤焦的木灰。不过若真是一场大火，可能会好得多。

       火热总是会好过冰冷罢。我夺门而出，踩碎水里体无完肤的月亮，穿过张牙舞爪的大门——终于，我的眼前不再是黑暗，美好的黄金夜晚似乎才刚刚开始。

       真是奇怪，歪歪扭扭的马路向东钻进漆黑一片的地狱，而这条小街却是如同闹市一般喧嚣。只是说不定地狱在哪呢。

       灯火通明，我的血液也跟着燃烧，我的灵魂重新获得了养料。

        炉上的烈焰蹿动着张狂的毛发去够触铁锅黑黝黝的一角，火星的余辉点亮灯泡又洒下黄灿灿的暖阳。火光与灯光收起参差不齐的棱角试探着交织，就像生命汲取阳光的渴望，冰冷的心找到温存，灵魂的根插上翅膀。光着膀子的大汉隐匿在火焰的屏障后，身形随着火苗摇晃拉扯出奇怪的形状，唯有莹灿灿的汗珠仍是饱满剔透，闪动着水晶般耀眼的光芒，它在烈火中重生，又在蒸腾中消逝，小小的镜面中转瞬而逝的却是多少人一生的时光，而现在，它倒映着小小的我，暮色中也披上了一层火光。

       我的味蕾突然绽放，随着锅内翻滚的菜汁跳着不知名的舞蹈，却被瞬间抽搐的胃囊打回羸弱的原形。视线被一股力量带上高处的灵魂，我看见呆愣的自己孤独地立于舞台中央，周围是熊熊燃烧的鬼火，吹着地狱里庆祝的号角。我回到街头，身边的一切都变得陌生，嘈杂让我恐惧，火光刺伤眼角，来来往往的人们演着自己的剧本，而我只是个彻彻底底的局外人，我又掉进了暗黑无底的空洞，骤降的心无处安放。迷茫之下，我竟怀念起同样冰冷又不同的纯白，至少在那里，还有什么在绝望中挣扎着期待着被填满。

       我躺在自己硬梆梆的床板上，屋里的飘香已经消散开去，浓重的酒精却仍是刺鼻。天花板很高很高，在平行时空静静地看着我。我的心猛得纠痛，我看见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也有一双眼睛这样静静地看着我，穿越多少年的时光，依然是当年的模样……

       又是这个梦，这么多年，不依不饶，反反复复。梦里一名温和的女子牵着我的手，我们静静地伫立在车水马龙的街头。没有太阳，天惨白着脸。头顶随意地悬着几坨云，不知道是谁把皱巴巴的纸团胡乱扔了上去，隐隐地勾勒出天幕的形状，就像白炽灯的灯罩。身后是难得端正挺立的大门，庄重地见证着这场无人观赏的戏码。女子只是静静地笑着，宛如春天里拂开的百合微微荡漾，吹到我身上，却莫名地觉得有寒风呼啸。

        她开口了，仍是笑着，笑出了那双好看的眼睛。我竭力想要捕捉她的只言片语，突然鸣笛擦身而过，可能是灯丝一齐炸裂，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我紧紧地抓住她的手，凝神盯着微微翕张的双唇，心在无助地四处寻找，接着地面沉降，把我带向恐惧的深渊。瞬间又狂风大作，卷起深藏地层的散漫黄埃，在我们之间竖起一道隔绝的围墙。手上的力度不经意间减弱，无数细沙拥着掌心仅有的温存从指缝滑落，只剩下空气无力地敲着回响。

我丧失了听觉，眼前的笑容也变得模糊，唯有那目光穿过万里黄沙直直地照向我，里面包含了太多，我不懂，但心在颤。我哭喊着扑过去，风沙散了，面前的人儿却越来越小，越来越淡。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就要消散，天昏地暗，灯泡就要碎了。我把她捧在手心，看着她变成一颗泪痣，贴在心口，封存所有感情——世界冰冷。

      明明是噩梦，为什么会舍不得醒来？

       第一次从这个梦魇中醒来时，我抱着浸湿的枕头哭着找遍了每个角落——她真的不见了。男人疲惫地坐在空荡荡的屋子中央，似乎苍老了许多。没有人告诉我她去了哪里，他们说妈妈累了，不要去吵她了，我不相信，拼命想要抓住脑海中的星点曙光，但每每头痛得就要裂开。我似乎任由什么记忆从混沌中轻飘飘地滑过，看着它在雾气茫茫中兀自消散，在我的心上撕下一块缺口，愈拉愈大，里面洒满了酱油醋盐味精花椒豆瓣水，竭力地想从眼睛里涌出来。失败了，它终究只是轻飘飘地滑过，不留任何痕迹。

       她是被气跑的，被这个男人。这个想法没有丝毫预兆地从天而降，从此深深地扎根于我的脑海，没有什么比它更能让我深信不疑。

       妈妈走后，我有好几天没吃什么东西了。男人每天只像个蜡黄的雕塑坐在那里，两眼无神。我不敢找他，不敢跟他说话，更不敢告诉他我饿了。有一天，他突然说要带我出去吃饭，小小的我本能的对大饭店有着雀跃惊喜的憧憬，我在悲伤的海洋里终于看见了一株能给我氧气的水草，快乐得就要透不过气。我小心翼翼地拉着他冰冷的手，生怕他犹豫却步。

       我没有失望，确实是个豪华的大饭店。我们走进一个金碧辉煌的大包间，里面的人个个西装革履，发胶在灯下反射着油亮亮的光。相比之下，身边的男人是如此苍老暗淡，我有些局促不安，这里陌生得让我不自在。

       男人一见到房间里的人，立马陪着笑跑去跟别人握手，我从来没见过他笑得这么夸张，像只难看的变形的鸭子。我看着他们，不知道该站在哪里。一个中年男子看见了我，他大笑着向我走来，弯腰把脸凑到我面前，眼角的皱纹扯到嘴弯，引人注目的肚子就要把西装撑破。

      “你找谁啊小朋友？”

      他的笑不止难看，还让我毛骨悚然。我极力想要逃离面前这张油腻腻的脸，求助地看向父亲。

      他终于想起了我，急急地跑来拉过我，“李总，这是我女儿，她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就带来了，孩子小不懂事您多担待。”

      我瞪着他，不明白他在说什么。那个黄脸老怪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打了个寒噤，紧紧地拉住男人。

      上菜了，我看着桌上不停旋转的餐盘，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耳畔是记忆里轻柔的问询：“想吃什么呢？够不着吧，妈妈帮你夹。”我看看身侧，男人不知在聊着什么，脸上皱纹的沟痕在苍白中笑开了花。我叫了他一声，声音被空气吞噬，再无动静。

       内心的孤寂迅猛袭来，我和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格格不入。水晶吊顶已经不能再让我艳羡，它的棱角上泛着寒光。我只能不停地喝着杯里苦涩的茶叶水，掩盖干坐着的窘迫，然而每次只敢抿一小口，生怕茶水见底。

      空酒瓶不断地被扔到远处，每次都发出撕心裂肺清晰可闻的闷响。男人重新开了一瓶酒，正试图往每个人未满的杯子里灌。我突然想起曾经有人对着自己赞叹男人高超的劝酒技术，我一度引以为豪，傻傻地觉得他端酒杯的样子都是那么风流倜傥，可是现在为什么会这么悲伤。

      男人扭过头，酒气扑到了我的脸上：“你去敬那几个叔叔一杯。”

      他帮我端起杯子，奇怪道：“你怎么喝这么多水？”

      我感受到有几束目光已经烧在了我身上，只好吃力地端着滚烫的水走去。

      “叔叔好。”座位上的那个黄脸老怪正和别人攀谈着什么，但是我敢肯定他刚才明明看见我过来了。

       “叔叔好。”我提高了一倍声调，那人这才故作吃惊地转过头来，笑得油腻而恶心，他端起自己的杯子，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放在他的杯子上，我下意识地想要抽离，却动弹不得。

      桌子的另一面，男人正被人灌着恶鬼酿的毒酒，没有丝毫察觉。

      我慌张地左顾右盼，手里的杯子差点摔在地上，他才慢慢放开手。

      我飞快地绕过去回到座位上，手上的油腻却怎么也蹭不掉。我的快乐以双倍的委屈报复我，大股的泪掉落在茶水里，立马变得冰凉，我看着没有人注意到，赶紧把它抹掉，像我消散的记忆，跌进知足的裂洞。饭店，多么可怕的字眼。

      我盯着惨白的天花板，凝视着那一双遥远的眼睛，如果妈妈看到现在的我，会不会后悔当初离开我呢？

      男人已经醒了，拖着疲惫的脚步停在门口，“我去上班了，还有一点泡饭起来吃了吧，”

       “嗯……今天晚上没有应酬，晚上，我们出去走走？”

       我盯着天花板，一言不发。终于，铁门被关上了，传来一阵落寞。

他什么时候连说话都变得这么小心翼翼了？

       夜幕中热闹又冷清的街头，不知道今夜谁又在上演多情的剧本。我们并排走着，却一路无话。男人时不时挑起几个琐碎无趣的话题，被抛进沉默里，只好悻悻地咽下去。

      我注意到了一对母子，小孩子似乎在赌什么气，撅着嘴跑在前面。左侧驶来一辆汽车，快到路口竟没有丝毫减速，孩子仍是头也不回地跑着。

       时间仿佛静止了，车灯闪在孩子惶恐的瞳孔里——

        “小心！”声音尖锐颤抖得不像是我发出来的。

        一场无声的刀光剑影。等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我正站在路边大口地喘着粗气，身上冷汗浸湿了我的衣襟。耳边孩子在哭，母亲愤怒地一巴掌打上去，说着说着自己也带了哭腔，一把将孩子狠狠搂进怀里。

       我不知道我在哪里，我的眼睛失去了焦点，惶惶然如折翼的惊鸿失了魂魄。我转过头，男人焦急地蹲在我身边，眼里满是悲哀。

       我看到了，那些我梦寐以求苦苦追寻的，那些我拼命挣扎无望期待着的，终是成了虚无。

       女孩拽着妈妈吵闹着想买公主娃娃，一个人跑上马路。一道强光，一双有力的手，女孩只是撞上了台阶，却失去了整个世界。

       我的心找到了缺口，积攒了多年的泪水一齐涌出来，却忘记了要怎样哭泣。多么愚蠢，我一直活在自己编造的黑暗里，不可终日。

      人群渐渐散去。我跪倒在马路中央，路灯纷纷扬扬地洒下暖阳，那是远方静静凝视的天使送来爱的光芒。

      “爸。”

      男人的身躯震颤了一下，身后的大门终于要倒塌。

      “我们回家吧，回家……家。”

       这次又是谁湿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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