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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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张网很旧了,它是应该消散的。

       只是,那些年月,我们该以什么去纪念。

      “老陈……”我试探着叫他。

      他蹲在地上,低着头,黝黑的手臂顺下来,手指摩挲着雪地。雪下面黝黑的泥土陷进他的指甲里,我闻到了这块土地的香气——他的灵魂的味道。

      “老陈……”我试探着叫他。


      他还是没抬头。大滴大滴的泪砸进地缝里,没有向周围渗出一点渍迹。我眼前这个黝黑干瘦的男人,他那丰盈、生动的灵魂一点点渗进黝黑干瘦的泥土里一点点微弱下去。

      我想,他是真正属于这块土地的,他本该到死都留在这里。

      胡同像条久经年月的线,不起眼地卧在小城的一角。四下蔓延的庭院,构成分支,纵横交错在一起,像张疏松的网。

      在小城人眼里,胡同已无字面的沧桑和质朴。隐藏在曲折巷路背后的,只是时光消逝后微弱的心跳。所有人都觉得,这张网是破败的,是没有温度的。固定的几个老头老太太顶着他们的或或白的头发在胡同里穿梭,他们像是胡同的生命,走得很慢,又很安静,蹒跚了近百个年头,从兴旺走向没落。的确,这张网很旧了。

      他住在胡同末端的小房子里。我们都叫他老陈。

      老陈是每天起得最早的那一个。

      大约四五点的时候,阳光在屋里蔓延,细小的灰尘坠落在光线里。老陈深吸一口气,一个鱼打挺坐起来,抬手向后背一背散落在额前的头发。然后他踩着拖鞋出门,路过王阿姨家前几天接雨水的桶,老陈弯下腰抹了把脸,又把鸟笼挂在车把上,踩着他的自行车往吱吱呀呀往外走。

      五点多的时候,我在炕上翻个身就能听见老陈自行车的声音。老陈清清嗓子,“起床嘞——”刚刚醒来的邻居们因这一声吆喝进入了一天的生活。老陈拎着刚买回的包子往我家的门上挂。我吃了几年老陈帮忙捎的包子,一肉一菜,永远是热的。

      各家的大门打开了,每个人都蹲在门口洗漱、聊天,用过的水被泼向路边的花草,水面的泡沫打着旋渗进土里。

      老陈嚼着包子,从胡同口洗豆子的张大妈一直问候到家门口换了新背心的老李。他朝每个人笑,烟黄色的牙齿在阳光里迸发出无尽的热情和快乐,一闪一闪的。

      他像是这张网的编织者,努力地把每一户人家的生活和热情编织在一起,连结成这张网完整的生命。

      我醒的时候,天已是完完全地亮了。天空干干净净的,没有人家生火。

      我枕着炕沿上渐渐消失的热,听到耳边咚咚咚的声音。声音从地下传来的,一起一伏,好像心跳声。后来声音一点点弱下去,只剩下炕沿的冰凉。我支起身往外走。

      各家的门都开了,可是没人在门前洗漱也没人准备早饭,家里门上空荡荡的。

      胡同口嗡嗡的机器声、喧哗声混在一起涌进耳朵。我的心一沉——这一天,还是来了。

      快步往胡同口走,近了,听见老陈的声音:“你们这是干什么!你们往上写字我们同意了吗?你们拆,谁允许了?这一大早的。把车开走!……”一个大大的“拆”字写在墙上,暗红色,像是老人渗出的血液。一条单薄的生命一点点微弱下去,我听得到那最后的喘息声。

      天更暗了。

      老陈顶着鸡窝一样的头发,撸起袖子和那些穿着西装带着头盔的人比比划划。声音干瘪着从他凸起青筋的脖子里拉扯出来,在空气中一字一句地撕裂。老陈面前的男人抱着手臂,气鼓鼓的,那肚皮上的扣子随时都能崩开。老陈时不时跺脚,扬起的灰尘盖住了那个男人皮鞋上的光亮。土地在颤抖。

      老陈只是这张网的编织者。他在做最后的挽回,亦或是告别。

       秋天已经近了。

       老陈和拆迁队的人吵了不知多少次。到现在,无论他如何嘶吼,那些人只是装聋作哑,低头做自己的事情。

       有好几户人家签了合同搬迁了。老陈坐在胡同口的石头上眼睁睁地看着装满家具的车辆渐行渐远,他的牙齿咬得很紧,强忍着那些本该说的话。

       四下蔓延的庭院一个接一个的倒下,网上的节点越来越稀疏,原本生动的鱼线一天天暗淡下去。

       每天四五点老陈还是准时骑着车往外走,没有可以用来洗脸的水桶,也没有几个人可以寒暄。

       升起的炊烟越来越稀薄,近一百年的胡同,一点点的,空了。

       “哎,你记不记得南院那个姓王的老太太,最开始不想走,后来儿女逼走的那个?”

       “就是养了不少花那个?”

       “对对对,就是她。你猜怎么着?前几天心脏病走了!要我说这老人,年纪大了可不能太横了,身体不行啊……”

       老陈路过拆迁队的时候,听到这话,扔下车,一把抓住那人的衣领。

       “你说啥!走了?”

       “额……”那人被老陈吓得不轻,“是……对……没错,咱……咱有话好好说……”

       老陈的眼眶涨得通红,突然没有了力气,手一点点松开。那人赶快从中挣脱逃到一边去了。

       老陈蹲在工地的废砖上,沉默了好久。那人看了他一眼,冲队友笑笑,摇着头继续砍那棵的杨树

       “这树拔了以后还能活吗?”老陈颤抖着问。

       “嗯……这树是活不了了,但是拆迁时给各家钱了,活不活也就那么回事儿。”那人生怕老陈再次激动,小心翼翼地答复。

       这树拔了就活不了了。

       老陈低着头往家走,往废墟中的家走。

       “老陈!你的包子!”那人在身后唤他。

       老陈看着脚下细碎的砖瓦,耳旁只是呼呼的风声。他的脚很重,可他却拼了命轻轻落下每一个步子。他怕踩疼了日益斑驳的泥土,也怕踩疼了这微弱的灵魂。

       王阿姨家已经拆完了,门前的树被遗落下来。根都在这儿吧。

       落雪的时候,我已经随家中的长辈一同搬到胡同对面的筒子楼里。我始终不敢站上窗台,不敢望一望陪我长大的老陈还有他那顶着青瓦的砖房。某种总程度上,我和老陈一样害怕看到生命中很重要的一段记忆一天天夷为平地,再以新的、完全不属于我的形式拔地而起。

       可是,这一切正发生着。

       胡同的小路上已经立起了用于建筑的支架。夜里,工作灯灯聚在偌大的坟墓上,明晃晃的,是死神的眼睛。老陈的小房子也夜夜亮着灯,只是灯光一天天暗下去。夜里听得到工地的机器声和老陈的收音机里的二人转,但我分不清哪一个是真实,哪一个又是梦境。两种声音离得好远,像一个天上,一个人间。

       母亲推我起来的时候,是早上六点。她叫我往外看。

       天是半黑的,无数的雪粒从天上洒下来。

       我看见黑压压的人影压在老陈的小房子旁,车灯刺眼地亮着。铲车在一点点逼近,青瓦房像一颗渺小的豆子,就要被轰鸣声碾碎了。

       五米外的地方,几个穿着制服的人押着一个单薄的身子。那人拼命往外挣扎,关着窗子也听得见他的喊叫声。强行给他披上的大衣被踩在脚下,他的胸膛露在衣裳外面,黝黑的皮肤往外发泄着无尽的力量,像疯了一样。铲车又往前移了几步,盖着雪的青瓦成片地落进小屋里,大块大块的积雪陷进屋里。那人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气,瘫坐在雪地上。他双手抱着头,身体起伏着。四周的人散开了,开始做各自的事情。

       废墟里最后一根杨树被连根拔起。

       我在窗前哭不出声音来——我没有理由打扰属于这张网的最后一个清晨。

       苍白的清晨里,这张网被世人讴歌的工业文明击得粉碎。

       无数出自土地的黝黑的泥土,盖着雪,又重新倒在土地上,苍白的、毫无生气

       我见到老陈的时候,他在哭。大颗大颗的泪从通红的眼眶里往外涌。

       那或许是网的灵魂里最后的养分。如今它袒露在冰冷的风中一点一点凝固,一点一点消散了温度。

       天还是没亮起来。泪水没有见到新一天的太阳,也没有留下任何希望。

       “老陈……”我再次试探着叫他。

       老陈起身抱了一下我。令我震惊的是,他吹了那么久的风,身体却还是热的,像他从前给我的拥抱一样。

       “走了。你保重。”这样的嘱托已完全不是一个长辈的告别。

       “嗯,保重……”

       这是老陈生命中最苍白的一场大雪。我看得见他挺着胸膛融进小城里最后的一张网,但无法看见那丰盈的灵魂背后痛到骨髓的寒。这张网消散在砖瓦破碎的清晨里,那些过往的年月轰然倒塌,无处纪念。

       雪还在下着。

       编织者踩着他的拖鞋,在坟墓上走。最后一次,他走得那么深刻,那么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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