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隙

缝隙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碎琉璃脆。我从一个熟悉的环境转学似乎不是件好事。

春天日暖后，校园地上铺满的红色方砖在消融了的土地的推搡下开了一条缝，憋了一冬天的深土悄然透过这条缝一股脑涌了出来，连着两侧的方砖涨成了一座小小的土丘。

起初，我并没有在意它，就像在新学校之中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一样。但与我不同的是，两三天后，便有一些调皮的男孩去踩红色的方砖。每踩一下，泛黑的泥浆就冒出一些来，你稍稍松开脚，那道缝隙又咽了回去，像是喉咙被卡住了一般，吐不出，也咽不下。

等到我注意到它时，红色方砖早已被沾满了污泥的鞋蹂躏了很久，沾上了星星点点的泥浆。我并没有诧异它为何如此受欢迎，倒是惊讶于为何这么多天我从楼门口经过，竟从未注意到这座小土丘，何况每天都有人围着它，玩弄它。

我想不明白，是我太沉迷于学习，还是我已经疏远到无法享受属于全体学生的乐趣。

往后的几天，我一次次地从方砖前经过，眼看着踩方砖的人，从男孩换成女孩，直到寥寥无几，对它丧失兴趣。除了首次与它相见，我再没有正眼看过它一眼，似乎在我的心上也出现了一道如此的缝隙。

不知怎地，那座小小的土丘，犹如伎俩用尽的小丑，失落地躲藏在黑暗的幕布下，无人再愿去看它一眼。它的身边再无欢声笑语，连唯一留下的泥点也被擦的一干二净，我有时会故意从它旁边经过，似不经意地留下一瞥。

那是个阴雨天，空气闷沉沉的。下午的课间我着实无聊，想着独自走出教室逛一逛，打发打发时间。我已经转学一个月了，却仍是独自一人，连出去闲逛也没人陪同。但我似乎早已习惯了这一切，学会了品尝孤独，享受孤独了。

不知不觉，我鬼使神差地来到了那块鼓鼓囊囊的小土丘。教室就在一楼，出了楼门就是方砖地，这是从我发现它以后，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它。不知是角度的问题，还是我从未认真观察过的原因，我觉得它比之前更鼓了，像是涨满气的气球，又像是我压抑的内心。稍稍一按，它就倾腹而出，把埋藏在深处的一切秘密抛给世界。

我猜是天气太暖了，泥浆消融得快，而最近又无人去踩，都一股脑藏在了方砖缝口下方，窥伺着一切外力蠢蠢欲动。我突然善心大发，抑或是想体验一下这流行又过气了的快感，看吧，可怜到连快感也是别人丢弃的，我满不在意地一笑。

我轻易地把右脚压在一侧的方砖上，轻轻一踩，果然那一条缝隙开始吞吐了，这红色方砖就好像他的嘴唇，鲜艳而又红得浓烈，引诱着人们品尝它的美。这一切都是如此行云流水，我长舒一口气，似满足，又似在犹豫。

我，终究没敌过这番吸引，双脚跨在两侧的方砖，猛地一踩，那团深褐色的泥浆，带着来自地下的生气，迸发出一股泥土的气息，一股脑喷全喷涌出来。果然，红色的砖，黑色的鞋都涂上了厚薄不均的褐色的泥浆，在光下也是如此亮眼。

然而，鞋子上面竟然鼓起了一个泥泡。不大,却透亮。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泥泡，随着泥泡而来的是一丝久违了的喜悦，那一刻，心中的缝隙似乎收拢了一些，没有来由的释然爬上心头。我笑了，这是我第一次在这所新学校里开怀地笑,我确定。只不过我没想到的是,第一次的笑竟是这条原不遭受我待见缝隙带给我的。

那又怎样,我反问我自己。即使无人给我快乐，我也可以自己寻找快乐。

于是,我便沉浸在这踩砖的欢乐中,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之中。旁边有人经过,看我的眼光里多带了三分诧异,两分惊慌。我不懂,是看我只身一人在这儿玩而奇怪,还是疑惑我为什么还在玩他们玩剩下的,还是……

“哎呦！"我感到有人在揪我的耳朵,急忙转身便撞上一张红润滚圆的脸,我认得他,同学都说他是学校里最凶,管闲事最多的老师。

他一直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拽到教学楼门口。他就近走进一间教室，抄起桌子上的一根粉笔,转身拽着我来到教学楼门口的黑板前。

他问我的名字，这是我第一次说出我的名字时带有深深的负罪感，只可惜他写错了字，让我恍惚有一种逃脱感，仿佛那事真不是我自己干的。直到这时，我才明白是学校有令不让大家踩泥玩。

踩泥？我踩的不是泥，是砖，是那条缝隙，是它的吞吐，代表着我的未来。

我脸红红的，径自走回教室，这时我的默默无闻似乎又成了一件好事，正好无人询问。

那天傍晚，我出奇的迷糊，坐在第一排，背着书就闭上了眼睛。蓦地，桌子震颤了一下，我睁开眼，是班主任用脚踹了一下我的桌子，眼里溢满了抱怨之意。

她让我站到窗边。我索性不再背下去，看着春日早早落下的初阳，余晖把楼边沿的影子投到了土丘上，影子的边界恰好吻合在了缝隙上，一半明晃一半暗淡。它也不知道该如何选择吗？是白还是黑？是明还是暗？

可惜的是影子替它做了选择，黑暗将它肆意吞噬，一如它无数次吞吐泥浆。也如孤独，一次又一次地腐蚀着我的内心，吞噬我心中的光明，逐渐扩大我心中的缝隙。

我想，谁来替我选择这一切呢？

我就倚靠在这窗边，那条缝隙就像是我自己，对这个世界将信将疑，若即若离。缝隙等待着它的命运，我带着一颗带有缝隙的心静候我的未来，我那终将美好的未来。

不多日，学校请了泥瓦匠。他们几下子就掀开了砖，几下子就铲平了土，几下子就让一切平常如往日。

几分钟的时间转瞬即逝，只是，这儿，再无缝隙。

水泥抹平了土地，却抹不平我的心。因这一颗带了缝隙的心，我却更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唯愿心中缝隙长存，疤痛仍在，而未来可期。

由此看来，转学又未尝是件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