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

我家里最后一个说陕西话的人走了。

上一次见到他，他好像认识我又好像不认识，坐在小椅子上歪着脑袋打量我。

我姥姥指着我说“你知道这个是谁不？”

他想了一会儿，说，“妞妞呀。”

我姥姥就特开心，掏出一个月饼递到他手里。

他像小孩一样小心翼翼地打开月饼，拿手捻起一点月饼皮放进嘴巴里吃样子就好像是他第一次吃月饼一样，不知道自己究竟爱不爱吃，只是想尝尝味儿。

在这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不太记得谁是谁。家里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他无法用具体的名字和他们对号入座。

他只知道“这个天天骂我又给我做饭吃的老婆子是我老婆”，但是完全想不起我姥姥的名字。

每次回老家之前我都问我妈，姥爷这会还能认识我是谁不？我妈想了一会儿说，估计不认识了吧，我跟他认识四十多年了他都不记得我叫啥，还能记得你？

但我每次回家，每一次，他都会愣愣地瞅着我，然后说，“你是妞妞呀。”

我是我爷爷姥姥带大的孩子。有时候我觉得他们比我爸我妈还要亲。

我出生那会儿我姥姥姥爷都还挺年轻的，我姥姥四十八，我姥爷五十六。俩人都没退休，都还在上班。

我小时候没怎么上过幼儿园，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我姥姥上班的纺织厂和我姥爷他们畜牧局。

记得特别清楚，有时候我姥爷拉着我走在路上，动不动就能碰见认识的老头老太，隔着老远就冲我姥爷喊一嗓子：“老张啊，又带你孙丫头来上班了！”

我姥爷就特别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孙丫头太小，一个人在家不放心嘛。”

我爱吃这也是完全全地隔代遗传了我姥爷。

我至今都记得，他只会讲一个故事，说是有一群人走进了一个特别大的包子里，吃了一个月才从皮吃到馅儿。

我根本没有思考这个故事的逻辑性和真实性，满脑子都是“我也想吃这么大的包子”。

这导致我天天都想听这个故事，经常缠着姥爷，“姥爷你再给我讲讲内个包子！”

“包子咋啦？”

“就内个特大的包子！最后吃完了吗？”

“吃完了吃完了。再吃不完都坏了。”

作为一个从小被祖辈带大的小孩，我理所应当地把他们当成了童年时期认知世界的窗口。

到了我三四岁的时候，我姥爷开始教我认字儿了。

他采用一种特别不科学的办法，导致我最先学会的字儿不是一二三四六爸爸妈妈姥姥姥爷姨姨姑姑，而是毛泽东诗选。

我学得特别快，他就可高兴了，经常说：“我们妞妞咋这么个精，根本不用上幼儿园，直接去上小学三年级都没问题！”

那时候的世界很小很小，时间是以天为单位流逝的。

早上起床，穿衣服，跟着姥姥姥爷去早市；中午吃饭，看会儿电视；下午得学写字儿，但是写够两页可以看看动画城。

再后来我的世界也不过就是小小的一条街，我姥爷骑着他的自行车送我上学接我放学，路过杂货铺，烟酒店，麻辣烫和步行街，一排中年妇女服装店，一个鸡蛋灌饼摊儿。

我姥爷是个圆脑袋，头发没几根，冬天的时候戴着一顶圆圆的上面有个揪揪的那种帽子。一出校门我就看见他了，因为那顶帽子特别显眼。

记忆里的他总是戴着那顶帽子，背着手，远远地张望。初中以后我中午就不能回家了，得在学校睡午觉。

姥姥姥爷搬出了畜牧局的家属楼，搬到一个特别远的地方；我开始跟我爸我妈一起住，天天坐校车上学，于是不怎么能见到姥姥姥爷。也就是那几年，我姥爷身体开始慢慢不好了。

我在想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慢慢不爱说话的？

搬离了老房子以后，他就没什么朋友了。他不太喜欢出去晒太阳，只是每天都还坚持去门房取一下报纸。

我离开姥爷家的那几年，他老得特别快，开始得各种各样的病，开始不爱吃饭，开始变得特别沉默，有时候一天都说不了几句话。

有一次回去，我看见我姥姥拿着一本草稿纸让他练写字，他坐在小桌子前面，垂着脑袋，一笔一画艰难地写。

那一瞬间我就好伤心，我知道他老了，确实老了，但我已经长大了，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天天陪在他身边。

我想问他记不记得我，想天天问，因为我特别特别害怕他真的忘了我。但我没机会问了，好多想不明白的事我都没机会问他了。

比如我不在他身边的这几年他有没有偶尔想想我？

比如小学四年级他不用再接我放学回家的时候心里会不会有点失落？

比如，姥爷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你开玩笑逗我说“外孙子是狗吃了就走”，我听了以后哭得特别特别伤心。

因为在我心里你和姥姥真的是我最亲最亲的人，我多想永远就当个小女孩赖在你们身边，吃你做的炸酱面，拉着你的手把小时候的路再走一遍。

但我再也没机会了，事实上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想着你是如何撑过这些天，如何在ICU里孤零零地睡觉，如何地疼或者如何地难受，想着想着眼泪就又流下来了。

我是那么爱你那么为你担心，我的痛苦和牵挂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我失去了你，正如我是一年一年地远离着我的小时候远离着我以前的生活，我也一年一年看着你老去，直到我再也看不见你。

我也没机会再问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包子的故事，天哪，世界上根本没有那么大的包子。

我以为只要回忆起你带给我的那些快乐我就不会再流眼泪，可是并没有，我一直在哭。

他们都说，失去亲人的痛苦不能减轻也无法被时间削弱，只能慢慢变成另一种温柔的心痛。

他们还说离开这世界的人会变成天上的星星，远远地照亮我们。

我不知道他们说的对不对，也许你真的能感受到我的心碎，也许你就仅仅是再也不存在了而已。

但我会永远记着你，永远在心里想你。

人生长久，人生也不久，只求在另一个世界里，你可免颠沛流离。

再见了，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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